靳福生(1)

                                照片

靳福生的童年记忆大概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村子里的大喇叭永远含糊不清,如同话筒前的人嘴里衔着一团烟草,干燥,嘶哑,还有被烟气冷不丁呛到憋出的几声咳嗽。那时候母亲何云总会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支起耳朵,仔细辨认喇叭里的声音,最后回到屋里里,对着大人小孩宣告:“都穿好衣服,去大队里照相啦!”

父亲靳广铁被何云催促着去衣橱里翻出那件发旧却被洗得很干净的蓝色衬褂, 他老老实实地扣好了扣子,趁着何云不注意,忙不迭给自己点上一口烟,心满意足得吸了一口,他坐在床边,在烟气里慢吞吞得换着一条青灰色裤子。

“吸吸吸,就知道吸,要是往床上掉一点烟灰,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何云往这瞥了一眼极不满意得嘟囔着,转身又督促着福生福来穿衣服。

那时候福生大概四岁,属虎,眼睛大大的,双眼皮,长睫毛,忽闪忽闪得冒着精光,一个又大又圆的鼻子,在冬天时常冻得通红,像一个红鼻子的小丑,稚气里带着几分滑稽。还好时值夏天,不用何云七手八脚地给他套上厚厚的棉衣。“钱钱,穿上这个。”何云把一件白T恤套进福生的脑袋,“自己穿,你也大了。”

“航航,你找到衣服没?”航航是哥哥福来的小名,时年九岁,属鸡,爷仨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又硬又黑的短发,一手摸上去似乎扎手,同样一个大大的鼻子,三个鼻子凑一块仿佛一套俄罗斯套娃,以同样的姿态不同的气量呼吸着乡村的空气。

“没呢没呢,让我找找。”福来把半个身子埋进衣橱里,摸索着合意的衣裳,最后翻出一件暗红色的格子衫,不知道是哪个姨家的姐姐的馈赠。“得得,就这个吧。”福来自顾自得穿在身上。

“妈,我穿好了。”福来从堂屋里蹦到何云面前,何云瞅了瞅,“行行,这衣服你穿着合适。”转头对着正扣着腰带的丈夫说道:“广铁,拿上钥匙,准备锁门出发。”

“唉,好嘞。”广铁应和着。

一家人走出了家门,刚修的大门刷着红漆,没有落过什么灰尘,父亲轻轻关上大门落锁。何云,广铁并排走着,何云左手牵着小小的福生,福来像一只活泼的兔子围着三个人转着圈走出了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福来正在上的小学,矮矮的围墙,斑驳的一排房屋,刷过的绿漆就如同孩子吃剩的掉落在地上的饭渣,稀稀拉拉,没有野犬来嗅它可怜的营存。一座长长的二层小楼是办公室,图书室,低年级的教室。它比村里的那些平房高了一层,便奠定了它沉默而傲然的身份,接引一群孩子走得高一些,高过这野僻而单纯的乡村。二层小楼中间是一个走道,在校门口透过那方正的走道便能看见那边的一个白色塑像,小小的操场,还有老旧的围墙。

路过学校拐过弯走过十字路口,便多了些邻居熟人,何云用着一贯和善的口气问候着,“三叔,也是去拍照啊?”“嘿,二婶,你家孩子都这么大了,长的真有福气。”“孙嫂,你家儿媳妇快生了吧…”福生昂着头看母亲,惊讶于母亲嘴里那些不带重样的称呼,舔了舔嘴唇不敢说话。

大队里里外外围着一圈一圈的人,全是来拍照的。轮到福生一家的时候,何云抱着福生坐在板凳上,福来和父亲各站在一侧。福生盯着眼前的照相机,黑乎乎的如同一个一只方脑袋的巨大章鱼,镜头如同一只空洞的眼睛,沉默地巴望着。“来来来,看镜头,别闭眼啊!”相机后面被被遮光布“吞”了小半个身子的照相师支吾了一声。

“咔嚓”一声,靳福生吓得身子一颤,瞪大了眼睛,见证了记忆里第一张照片的诞生。

                                    忆童

八岁的靳福生给母亲找线圈时又在针线筐里看到了这张照片。

“嘿,妈,你看!”福生欢脱得拿着照片跑出卧室,何云还在客厅的沙发上摆弄着广铁被刮破的裤子,瞅了两眼福生和手里的照片。

“有什么好看的,你看你爸笑得跟哭似的,我都不好意思摆出来。”照片里的靳广铁的嘴角以极其僵硬的角度上扬着,仿佛嘴里硬塞了半个衣架。“简直丑死了,这么大个人了,连拍个照都不会,丢人丢人,一点破事都干不好,还得我给他补裤子,我让你拿的线圈呢?”何云嘟囔着说道。

“我去拿我去拿!”福生又屁颠屁颠得折回卧室,拿着线圈回来,像一只泥鳅扑倒在沙发上。“妈,你给我讲讲我更小时候的事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福生在沙发上翻来滚去,扮演着一只称职的泥鳅。

“你更小的时候?你知道你刚生出来有多大么?五斤四两。这么说可能你不懂,我给你比划一下——”说着何云攥起一个拳头举到福生脸前,“你看,你当时的脑袋就这么大!”说罢,又伸出一个无名指,“你的小胳膊就这么大!”

不顾及福生惊讶的眼神,何云缝补着衣服继续回忆,“你刚会爬的时候,我得下地干活,没人看着你,我就把你放在咱家地的井边上,拿自行车挡住井口,让你一个人在那玩,顶多让临边地的二大娘瞅你两眼,你看你小时候多听话都没丢。在家的时候,你爹懒货一个,不给你洗尿布,你拉了尿了也没人管,就在那哭啊哇哇哇哇的,简直能把人聒噪死。还有还有,你一岁还是两岁的时候过生日,家里给你买了蛋糕,你太小不能吃,全填到你哥肚子里了。”

何云说得津津有味,绘声绘色,没注意到一旁的福生鼓着腮帮子眼里泛着泪花:“不听了不听了,我小时候居然这么惨,活这么大太不容易了,哼,该死的哥哥还抢我蛋糕吃!”说着便从沙发上弹起来,气呼呼的要往外走。

“干啥去?给我回来!把照片放回去,杂七杂八的东西倒腾出来就不管了,等我给你收拾呢?”何云呵斥道。福生吐着舌头悻悻得拿着照片放了回去。

“好了缝完了,跟着我去后面商店买菜去。”何云站起身来,举着裤子瞧了瞧。

“不去不去!你自己去!”福生极不情愿地说道。

“给你买小咸饼干。”

“走走走,我们马上出发!”福生忙不迭去拿钥匙。

何云“噗”得一声笑了,孩子永远都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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