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妙龄中年少女。随着岁月蹉跎,已经从一个文艺女青年,成长为文艺女中年。
这个年龄,早已经不知道心动的感觉为何物,除了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涌上心头的初恋那一点点美好的记忆。也是因为爱而不得,无法选择我爱,便如很多人一样,选择了爱我的。经年的死缠烂打,锲而不舍,终被感动。
然而,终究还是恢复自由身。被爱,真的是很无聊,无望,无奈。况且,被爱,也会变成被不爱。以为,没有人烦我的清净自由日子,便是天堂。
那个人,完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我的生活。
因为家人生病,在急诊观察室,几个科室会诊,他的科同意接收。对他没有任何的印象,只记得他从会诊一开始就确定了手术方案,并且一路强力推进,完全不看后面种种的检查结果,对家属也不做任何解释沟通,只是不停地催签字。我对他这种极其激进草率的手术方案极为不信任,到处寻找各种证据支持,一次次找他谈判。偏偏他那么不屑于我临时得到的一点点知识,总是闭口不言,用眼神和强大的鄙视的气场,恨不得“榨出我的小来”,从而将我这个麻烦的人逼退。
想想我们在他的科,不过两周半的时间。
这个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存在。人家主任查房都是带着主治大夫,住院大夫,小大夫,一众人等诚惶诚恐地簇拥着,偏他没人跟,神出鬼没,不定期出现。除了强力的压迫,对他这个人没有任何的印象。隔壁床老太太问我,我们的主治大夫是不是个子高高的那个。高么?我一脸懵。完全没印象。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到处收集信息,穿梭在不同城市的不同医院,通过我所能找到的各种途径找学医的熟人,希望能帮助我做出正确的决定。
即便如此,也并不是外科给所有的大夫都不能给我留下印象。比如那个温暖、年轻、整天乐呵呵,人很不错的住院医生;比如那个硬朗、结实、帅气的麻醉大夫,只见了一面,我也能从ICU楼层杂乱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他。唯独这个人,面目模糊。除了他意志力强大的压迫感,我什么都不记得。努力想想,好像也只有那张方方正正极其严肃的脸,还有手术会谈室菜市场保安般粗声粗气大嗓门的广播。
再细想想,那个面目模糊的白大褂口罩的虚线符号,好像有两次让我奇怪的聚焦。一次是谈检查结果时坐下来,发现那么突兀的中年发福的小肚子。这和他修长笔直甚至有点儿玉树临风的体态并不吻合。奇怪,医生不是应该非常自律地么?第二次是他穿着手术服,我完全没认出他来,还以为是小帅哥麻醉师。那么严肃的手术洽谈中,我甚至走神盯着他松松敞开的领口袖口,奇怪地想,大冬天的,有必要穿那么少么?手术室里是得有多热。
最终还是从了他的手术方案。一夜无眠后的手术的当天,我决定给予他百分之百的全部的信任,不再有任何的怀疑。他却仿佛刚醒悟过来一样,开始给我各种证据和解释。手术中途出来给我看了一小段录像,说了一段在我看来一目了然却艰涩难懂的话;手术结束又让我去看切除部分的病理,细致地解说。作为一名家属,彼时我仿佛应该说些什么,至少是和家人一样的感谢或认可。他就那么期待地看着我,等我表态。我感觉自己嗓子深处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
手术很成功。也许正是他高超的技术支持他如此桀骜不驯,一意孤行。术后护理开始,他变得放松,甚至开始笑眯眯地开玩笑。情商依旧很低,但是有些生动和活泼起来。
既然放心了,我就把后期的护理交给家人,迅速离开了医院,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中,上班下班。
我从那样的应激状态中出来,从每天挣扎着为健康吃,为健康而睡,为健康而撇下一切的状态中,重新开始工作,在帝都拥挤的车流人流中,挤地铁,做家务,上班打卡。但是,这一切事情都不再一样,心里酸酸的,郁积着某些东西。某个早上醒来,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说,你爱上他了!
一切多么荒谬而不合理。
我们在他的科,不过两周半。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久远到我觉得自己已经从青春到老态龙钟。
我怀揣着胸中那隐藏的爱情,任他时时地隐隐地作痛。我开始关注自己,期待他看到我生活中整洁干净的样子,而不是整天陪床和衣而眠的疲惫的样子;我期待他看到工作中我干练自信的样子,而不是医院环境里绷着脸紧紧的样子……我幻想在某个地铁站,在某辆车上,或者是在某个机场、在某列火车上,我们能不期而遇,而且能够认出彼此的样子。
最后一次可能见面的机会,是去接家人出院。
为了再次的见面,为了能给自己两周半的情感一个完美结束,我抽工作午休的时间去剪了头发。我的头发已经快3个月没剪,很乱很不精神吧;我不打算再以在医院陪床时和衣而眠的,配膳间洗把脸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于是决心不在周五晚上下班过去。虽然这样的话,周六一早肯定能见到他。我洗了澡做了面膜,5:00AM起来化了淡妆,穿上我最舒适让我最自信的衣服,喷了香水……
我无数次地想象再见到他的情形。
我希望落落大方地跟他去打个招呼道个别,感谢这段时间的费心……
But,
8:00AM我还在高速,他已经查完房处理完;
9:00AM,我到了,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连自己都喜欢自己这样的状态。然而,他已经不知所踪,跟平时一样,神出鬼没;
我时不时望望护士站,望望闲人免进的工作区的门口,希望突然看见他的身影;
他组里的小大夫休息了,值班大夫不敢打电话问他的行踪。出院总结没有写,出院证明没有开……
10:00AM,我在收拾东西;值班大夫帮着写了总结,还贴心地帮他和小大夫分别签上了不同笔迹的名字……
11:00AM,再没有任何需要做的,没有理由不离开;
20:00PM,我满心遗憾,家人说在我离开医院的日子,他曾经直言不讳没有掩饰地打听我的行踪……一刹那我几乎可以确认他的心意;
23:00PM,我舍不得去洗脸,舍不得除去为他而化的妆容。
我疯狂地上知乎,查找各种帖子,告诉自己,这不过是类似斯德哥尔摩的一种情结。我爱上的,不过就是外科医生那种淡定、坚毅、果敢和杀伐决断,是那种自从告别初恋以来就再没有找到的沧海横流我自岿然不动的中流砥柱般的主心骨的感觉。我用EXCEL表格列下种种的不切合实际。理性地来说,他并不是个好医生,也不是个好同事。生活中应该也不会是个好相处的人。一切不过是,寒冷的冬天里,一个低情商、武断、强势还不会沟通的医生,遇到了一个认真、严谨、可能也同样严肃但不屈不挠地软磨硬泡坚持把事情弄清楚才肯签字的让他头疼的病人家属而已。
好吧,就这样;再见,枯燥焦灼忙碌生活中的一次开小差。
24:00PM,也是0:00AM
我把微信隐私设置改成陌生人可见十条朋友圈,时间三个月。
我发了一张隐晦的图片,印着,人生就是一场错过,愿你别蹉跎。
这条朋友圈很快被点了很多的赞。
虽然我刻意地没有在手机里存他的电话号码,但我希望他手机里有我的号码,在通讯录的提示下,他能够看到这段告别。
愿你,慢慢变得柔和一些,放松一些,合群一些;慢慢地进步一些,做一个更好的医生。而我这个文艺女中年,慢慢地变得现实一些,更现实一些。
愿我们都变成更好的自己。
中年人的成熟,也许就是这样,淡定地面对内心的波澜,平静地走着走着,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