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到高中的那段时光,是我对“离别”和“消逝”最初有痛感的阶段。这种感受,与一个旧书摊和一位老人紧密相连。
学校后门,穿过一条嘈杂的小吃街,拐进一个僻静的巷口,有一个固定的旧书摊。摊主是一位清瘦的老人,我们都叫他“陈伯”。陈伯的书摊,与其说是生意,不如说是一片精神的飞地。几块木板搭成的简易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地插满了各种旧书。地上则铺着巨大的塑料布,堆放着更廉价的、论斤称的杂书。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这是一种令爱书人沉醉的、知识沉淀下来的气味。
我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下午发现这里的。彼时,我正沉迷于各种古典小说和武侠世界,而新华书店里动辄几十元的新书让我望而却步。陈伯的书摊,对我来说简直是阿里巴巴的宝藏。在这里,我可以用几块钱,买到一本页脚卷起、封面模糊的《射雕英雄传》,或者一本早已绝版的、翻译腔很重的《基督山伯爵》。
陈伯是个很特别的人。他很少主动招揽生意,总是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戴着一副老花镜,安静地读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当你蹲在书摊前翻阅时,他不会打扰你。但如果你拿起一本书,露出疑惑或欣喜的表情,他可能会抬起头,慢悠悠地说一句:“这本不错,是某某出版社的老版本,翻译得好。”或者,“这个作者还有一本《XXX》,写得更有味道。”
他仿佛认识他摊子上的每一本书。渐渐地,我成了这里的常客。我会跟他聊起刚读完的书,他会认真地听,然后给出几句精辟的点评,或者推荐下一本相关的读物。他让我知道了,除了金庸古龙,还有还珠楼主、王度庐;除了大仲马,还有斯蒂文森、约瑟夫·康拉德。他不仅仅是个卖书的,更像是一位沉默的导师,用他摊子上的书籍,为我构建了一个远比课堂广阔的精神世界。
我尤其记得黄昏时分的光景。夕阳的余晖斜照进小巷,把书摊和陈伯都染成温暖的橘黄色。我蹲在书堆里,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页,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偶尔抬头,看见陈伯安静的侧影,会觉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那种感觉,安全而充实,仿佛这个小小的书摊,是一个可以抵御外界所有喧嚣和课业压力的堡垒。
然而,变化还是来了。高二那年,城市开始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小吃街被拆了,那条僻静的小巷也围起了蓝色的施工挡板。陈伯的书摊,自然无法幸免。
我记得最后一次去那个书摊。挡板已经围了一半,书摊的规模缩小了许多,许多书被打包进了纸箱。陈伯依然坐在他的小马扎上,神情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落寞。我买了几本早就看中却一直没舍得买的书。他帮我装进塑料袋,动作比以往更慢。我付了钱,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告别显得太沉重,好像承认一个时代的结束。
最后,我只是像往常一样说:“陈伯,我走了。” 他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宽慰,也有疲惫,说:“好,好好读书。”
我提着书,走出小巷,回头望去,他和他那缩水的书摊,在巨大的、冰冷的施工挡板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合时宜。那幅画面,像一把钝刀,割在心里,并不剧烈,却持续地疼。
后来,那条巷子变成了宽阔的马路,两旁是崭新的商铺。陈伯和他的旧书摊,连同那股独特的旧书气味,彻底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如今,我可以在网上买到任何我想看的书,崭新的,包装精美。但当我翻开它们,却再也闻不到那股混合着时光、记忆和一位老者守护的、温暖的气味了。我对陈伯的思念,是对一个精神栖息地的思念,是对一种慢节奏的、充满偶然性发现的知识获取方式的思念。他像一个旧时代的骑士,守护着最后一座知识的城堡,而城堡的陷落,悄无声息。这种忧伤,是文明的车轮碾过时,对那些被抛弃的、美好事物的、一声轻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