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落处
九月的天,澄澈得像被洗过。阳光柔和而明亮,没有夏日的灼烈,却带着一种静谧的清爽。风从东边的田野吹来,掺杂着玉米秸的青涩味和稻谷的清香,伴着泥土湿润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
我背着行囊,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上。道路两旁的稻谷已微微泛黄,穗子低垂,随风起伏,像一片片金色的浪潮。偶尔有鸟儿掠过,扑棱翅膀的声响,打破了乡村午后的宁静。
越往前走,心跳越急促。离家越近,心里那种久违的踏实感越浓。
当远远看到自家屋顶时,我几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屋顶的瓦片在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那是岁月打磨过的色泽。推开院门,迎面扑来的,是属于老家的味道:柴草的清苦,泥土的温厚,还有一丝淡淡的枣香。
院子里安静得出奇。母亲坐在堂屋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粗针,正在缝补一件旧衣裳。她听见门响,抬起头,先是怔了一下,旋即眼睛里亮起光。
“哎呀!”她放下针线,快步迎出来,脸上写满了喜悦,“我还以为你得明天才能回来呢,谁知道今天就到家了!”
她握住我的手,那双布满细纹的手有些冰凉,却依旧有力。那一刻,心里涌起的酸意几乎要淹没我。
母亲没给我多少说话的机会,笑着拉着我往院角走:“快看看咱家这棵枣树!”
院角那棵枣树,是我儿时的伙伴。树干早已长得粗壮,灰褐色的树皮裂开一道道纹路,像是风霜刻下的年轮。枝叶繁密,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一颗颗青红相间的枣子上,仿佛一盏盏小灯笼,随风轻轻摇晃。
“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枣落杆。”母亲抬头看着,眼里闪着光,“今年这树结得真不少!不像去年,整棵树才仨枣子,数都数得过来。”
她说得兴奋极了,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自豪,仿佛这丰收是对她的奖赏。
“前天你嫂子回来,还搬着凳子摘了两碗,说是挺好吃。”她转过头,“一会儿你也摘点尝尝。至于我啊,医生不让吃,怕血糖高。”
话说到这里,她笑容里闪过一丝无奈。我心里一紧,却没多说,只伸手摘下几颗低处的枣子。果皮光亮,触手冰凉。放入口中,脆生生的一口,甜味立刻溢满舌尖。
“真甜。”我由衷感叹。
母亲见我说好,眼角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像个孩子般满足。
回到堂屋,母亲倒了杯热水递给我。粗瓷茶缸在手里温热,热气袅袅升腾,屋里氤氲着柴火味和旧木头的气息。墙上那只老挂钟依旧“滴答”作响,像守护着屋里的安宁。
闲聊着,话题自然又回到了枣子。母亲的目光透过窗子,落在院角的那棵树上,慢慢飘远。
“你姥娘家那会儿可是有一片枣林呢。”她开口时,语气轻柔,像是把我拉进了另一个时空,“那林子里啥品种都有:扁核酸枣、核桃纹枣、糖枣、布袋枣……最好吃的还是核桃纹枣,脆甜香口。那扁核酸枣啊,要等晒干了才好吃。糖枣虽然甜,可总觉得没那股清香。”
她说得细致,仿佛那片枣林此刻就长在她眼前。我忍不住插话:“那咱家这树上结的是什么枣?”
“布袋枣。”她答得干脆,带着一丝自豪,“甜得不腻,口感最好。”
说到这里,她忽然沉默了一瞬,语气低了下去:“那时候日子苦,东西少,就算枣子再多,也舍不得顿顿吃。你姥娘常说,留着,留着,等过年了,或者有客人来了,再拿出来。”
她的眼睛微微湿润,像是望见了几十年前那个一边节俭一边操劳的自己。
“你小时候啊,也老在枣树下玩。”母亲忽然笑了,情绪重新明快起来,“记得有一次,你非得爬树摘枣,脚一滑,差点掉下来,吓得我心肝都提到嗓子眼。”
我忍不住笑出声。记忆仿佛一下被唤醒:那个瘦小的孩子,两只手死死抓着枝条,脚下摇摇晃晃,脸上却写满兴奋。终于摘下几颗枣,攥在手心,跑去献宝似的递给母亲。
那时的快乐,竟如此简单。
母亲接着说:“后来你爸还笑话我,说我把你管得太紧。可我心里明白,孩子要是真掉下来,受点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屋外风吹过,枣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印证她的记忆。
话题渐渐沉下来。母亲摇摇头,叹息着:“那会儿哪像现在,家家都有吃的。能有枣,已经算是好日子了。可惜啊,不舍得吃。你姥娘总说,留着留着,等红白喜事上再拿出来待客。人多,枣少,每个人分到的,就更少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有时候,孩子们嘴馋,就趁大人不注意,从树上摘几颗塞嘴里。可一旦被发现,少不得挨骂。那不是因为不让吃,而是怕吃光了,留不住。”
我默默听着,心里涌起说不出的酸楚。那是一个物资紧缺的年代,节俭几乎成了人们的本能。母亲嘴里舍不得吃的枣子,不仅仅是果子,而是对家的一种守护。
我抬眼望向窗外的枣树,忽然觉得它像极了母亲。春天,它抽芽;夏天,它繁茂;秋天,它挂满果实;冬天,它沉默等待。它从不抱怨,只年复一年地生长。
母亲不也是这样吗?几十年操持着家,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穿新的,把一切留给儿女。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枣树,默默承受风霜,却把甘甜留给别人。
“等你下次回来,枣子怕是都落光了。”母亲的话从门口传来,淡淡的,却让我心头一震。
是啊,枣子年年都有,可母亲的等待,却一年比一年更沉重。她说的是枣子,我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她在提醒我:别总把“下次”放在嘴边,时间不会等人。
我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趁她还在,要多回来几次。
傍晚的风渐渐大了起来,院子里的枣叶沙沙作响。几颗熟透的枣子从树枝上掉落,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咚”声。我弯腰捡起一颗,放在掌心,心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人生,就像这棵枣树。年年结果,年年凋零。我们在奔波中收获,也在遗失。可是无论走得多远,家中的那棵树,那个人,总会守在原地。
母亲,就像这棵枣树。沉默、坚韧、无私,把一切甘甜留给别人,却从不索取。
而我能做的,就是常常归来,在她还在的时候,陪她坐在堂屋,聊一聊枣树与往事,聊一聊岁月与亲情。
夜色渐深,堂屋的灯光透出来,把母亲的身影映在墙上。那身影有些佝偻,却依然安稳。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踏实:只要有她在,院子里就永远亮着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