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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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熊挣脱了铁笼,跑出了动物园,它惊慌失措环顾四周,走在平原路上。

当时我刚从平原路上的一家便利店走出来,看到了几辆载着扩音喇叭的车,车上喊着有黑熊出逃,请大家及时躲避,如同洪水猛兽降临一般,听到的路人纷纷躲进附近的店里,或者干脆跳进陌生人的车里。我对这种难得的事儿很好奇,从没在动物园之外的地方看到过黑熊,于是我悠闲地挪步到路边的树下,拧开刚买的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树干,期待着那只黑熊能从我面前经过。

很多人从我身边跑了过去,同时不忘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瞥我一眼,其中一个人过了一会又回来了,朝着我喊:“你聋啊,还不跑?”我又喝了一口水,没看他,说:“你先跑,我等会儿。”“你等个屁啊,等会儿伤着你!”说完拽着我就走。我一把甩开,冷冷地说:“少管闲事。”他挠了挠头,笑着说:“朋友,我还就爱管闲事儿。要不我们找个店,你隔着窗户看,怎么样?”

真让我意外,还有这种热心的人,热心有时候更会让人难受。我生性善良,于是带着他又回到了便利店,一进门店员就问我:“外面干嘛呢?挺热闹啊。”我说:“熊出没,看过没?”店员一头雾水,说:“啥玩意儿?”那个人再次热心起来,说:“有只黑熊,从动物园里跑出来了,就在大街上呢?”店员一听,立马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和我们站在了一块儿,望着窗外。

那天我们到最后也没看到黑熊,不禁让人觉得这是一场恶作剧。不过第二天虢州市官方发布了一则声明,说是动物园管理员的失误,导致一只黑熊极其狂躁,冲破铁笼跑了出来,跑到了平原路上,可悲的是最后被两只麻醉枪麻翻了,丢进麻袋送了回去。不禁感慨,纵使是狂躁的黑熊,在人类手中也只是大一号的蝼蚁。我安慰自己说起码没有白白期待,喇叭没骗人,就是没看到那只黑熊在外面的样子,挺让人失落的。

半个月前,我来到了虢州市,这个秦岭山脉最东端,河南最西端的一个小城市,家里托一个远方亲戚的关系给我在这儿找了一份工作,这在我看来是一种施舍,一种无能的体现,所以我是断然拒绝的,不过我即使再执拗,也拗不过这个美好的世界。到了虢州,开始上班后,发现工作还不错,但我们的部门经理是个老男人,我怀疑他也是靠关系才当上部门经理的,肚里没东西,人品也不行。我盯着他看了一周,越看越不耐烦,找机会和他吵了一架,辞职报告都没打,就走人了。其实我没那么讨厌他,这辈子好像没讨厌过任何一个人,更没有恨过任何一个人,他只是恰好被我当做了辞职的借口而已。我没回家,我不能回家,所以就在虢州混着,想再找一份能让自己心里舒服点的工作。

投了一些简历,隔一天面试一次,都是一些狗看了都摇头的工作。那天我去面试了一个送奶员的工作,招聘信息上写着轻松干,月入八千;努力干,月入一万二;拼命干,月入两万。到了之后一问,底薪没有,送奶两千,剩下的得靠自己做地推,而且还需要自己备一辆电动车。介绍完之后,主管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好工作,等我回去买个车,下周就来上班,然后我就离开了。天特别热,空气里都是燥热的,我一直走到平原路上,走进了那家便利店。

那天虽然没等到黑熊,但却和周游(就是那个热心人)成了朋友。我们在便利店聊了一小时天,相谈甚欢,当下就约好晚上一起喝酒。后来他接到一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先走,我问他什么事,他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弟弟被人打了,正在医院,我得去一趟。”我说:“咱不是朋友嘛,我跟你一块去。”他点了点头。

周游的弟弟叫周泳,在牧野区的一个小赌场输了钱却给不起,被一个叫何改的人揍了一顿,伤势不太严重,都是些皮外伤,看得出来那伙人下手有分寸,就是想吓唬他让他赶紧还钱。后来我和周游站在医院走廊里,我问他怎么办,他说:“把欠的给人家还上,回来再教训这臭小子。”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说你弟被人被打,怎么办?”周游说:“我不是说了嘛。”我点点头说:“那走吧,现在就去。”

天已经快黑了,我和周游从医院出来,去银行取了钱,然后跳上去茹岗村的公交车。一路上周游给我介绍着这个我还尚未熟悉的城市,后来经过一个地方,叫二监狱,我问他:“这儿怎么还有个监狱?”他说:“这儿关的还都是重刑犯呢,小心他们像黑熊一样跑出来。”我笑了笑:“我可不怕,怕的人是你。”

下了公交车后,我们在一片居民区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何改住的地方。我们敲了门,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给我们开了门,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光着膀子在喝酒,周游非常客气地问:“请问哪位是何改?”坐在沙发的人说:“找我什么事?”周游伸出手说:“你好,我叫周游,周泳他哥。”没等他俩握上手,我就冲过去把何改压在沙发上,用拳头碰撞他的脑袋。上初中的时候,在我们学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之后,有位老师在抽过我们嘴巴子后假惺惺地说:“你以为我想打你们啊,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的手也疼!”不过我总觉得,脆弱的东西会更疼,那是一种感知,不能用物理学来解释,因此,我坚定不移地认为何改的脑袋比我的拳头更疼。

晚上八点钟,我和周游从茹岗村走出来,路上车水马龙,挺热闹。我说:“走吧,找个地方喝点酒。”周游说:“我们先去把伤口处理一下吧。”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路,我们一直往东走,后来走到了一个叫十里铺的地方,他女朋友住那儿。

陈佳宣是人民医院的护士,看到我们两个一身伤,看起来并没有很惊讶,而且语气温和地问我们怎么了。周游有点难为情,说:“跟人动了一下手。”陈佳宣一听就乐了,说:“骗我呢周游,动一下手能这样,动了得有一百下吧。”我也乐了,拱火说:“差不多,他八十,我二十。”陈佳宣朝里屋喊了一声,我才知道她还有个妹妹。过了足足三分钟,一个穿着黄色短袖绿色短裤的姑娘才拿着医药箱走出来,她走过来时的表情很神气,感觉在鄙视我和周游,当然有可能只是鄙视我这个外人。

晚上躺在床上,身上的疼痛感开始折磨我。我开始想今天发生的事儿,周游对我这么做应该很生气,他本来是想和解的,但没想到我会直接动手,但可能觉得我是为了他弟弟,又不好意思对我发脾气。其实我不是为了他弟弟,我不为任何人,但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暴躁,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人。

接下来,我几乎天天和周游待在一块儿。他有一家台球厅,在地下室,生意不错,就是里面抽烟的人太多,整天烟雾缭绕的,搞得我很难受。在我和周游认识一周后,他邀请我去他的台球厅帮忙,收收银,偶尔也兼职助教,不过我的水平一般,只能陪陪那些连杆都不会拿的新手。偶尔没人的时候我也会和周游打上两局,他的技术比我好得多,毕竟台球厅老板,没两把刷子也不会开台球厅。周泳有时也过来玩,他说何改没再找过他,还说自己不再赌了,后半句话我不太信。

那天在十里铺见到陈佳韵,看着她那副神气的样子,就对她有了兴趣,所以在和周游瞎聊天的时候,就会问起陈佳韵的事。听周游说,陈佳韵在杭州读研究生一年级,没谈过男朋友,可能是因为眼光比较高,她平时爱看剧,偶尔读点书,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我问周游她爱读什么书,周游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反正不是名著,有可能是张爱玲王安忆,你要是对人家有兴趣,可以自己去问问嘛。”

我没问,也没机会问,不过我找了两本张爱玲的书来读,《小团圆》和《怨女》。有天深夜,我在台球厅等着关门,有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生打了足足有五个小时,那俩男生在教女生打,所以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窝在沙发里,翻着书,四周烟雾缭绕,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后来陈佳韵来了,提着食盒,过来就把我的书打飞了,问:“我姐夫呢?”我压住怒火,客气地说:“他回家了,今晚我值班。”陈佳韵把食盒放到柜台上,然后站到我身边,俯视着我,说:“我姐做的饭,但是她临时加班,就让我送过来,便宜你了,快去吃吧。”

这姑娘一点礼貌都没有,本来我挺生气的,但是肚子不争气,咕噜咕噜地叫,于是我就乖乖地跑去吃饭了。打开食盒一看,红烧排骨,小黄鱼,刚才受的气算得了什么,谁会和肉过不去呢。刚把一块排骨塞进嘴里,坐在沙发上的陈佳韵就问我:“你也看张爱玲的书?”我没空搭理她,说:“无聊,瞎看。”继续大口吃排骨。她突然走到了我面前,把那本书合上,放在我面前,依旧是一副牛哄哄的样子,说:“还跟我搞这一套,故意套近乎,找共同话题是吧。我姐跟我说了,她说你问过周游,我喜欢读什么书。”我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暗骂周游,对女朋友真是什么都说。

我只能继续吃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等到我吃得差不多了,那两男一女也走了。陈佳韵靠在沙发上已经迷迷糊糊了,我轻轻拍了她一下,说:“醒醒,我送你回去吧。”

夜里一点钟,我和陈佳韵走在建设路上,街上空荡荡的,除了我们两个之外没有行人,偶尔会经过一辆车,四周出奇地安静。我还是没说话,我的小聪明被识破了,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微凉的夏夜晚风吹过陈佳韵的脸庞,在路灯下她的侧脸那么可爱,我心想要是她能像她的长相那样可爱就好了。

“你看书吗?”陈佳韵打破了沉默。

“看的,读大学的时候经常看。”我回答。

“看什么书,或者看谁的书?”她继续问。

“亨利·米勒,费尔南多·佩索阿,”我说了两个比较冷门的作家名字。

陈佳韵说:“我听说过,但是没看过,好像是挺不错的作家。”

我内心窃喜,庆幸自己在大学时做了点有用的事。后来陈佳韵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问我:“你看月亮,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我抬头看了看,是个月牙,然后回答说:“应该叫新月吧。”

后来她又问我:“你那天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我思索了片刻,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感觉是在做梦一样,一切都很不真实,包括那晚看到你。”

两星期后,陈佳韵成为了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是该感谢亨利·米勒和费尔南多·佩索阿,还是该感谢那晚的新月,又或者是那个美好的夜晚。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依然在台球厅上班,这是我预想的那份能让我感到舒服的工作,陈佳韵经常过来玩,我像那晚的两个男生一样,手把手教她打台球,不过我没有教那么久,因为陈佳韵很聪明,而且极具天赋。周游这个狗东西还偷偷在我耳边说:“多亏哥们儿帮了你一把,不然你怎么能追到我妹妹的。”我真想结结实实地给他一拳。

在陈佳韵开学去杭州的前两天,我们约好一起去动物园。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晴天,在路上我问她知道之前有只黑熊从动物园跑出来了吗,她说:“当然知道,网上传得到处都是。”我说:“其实我来动物园就是想看看那只黑熊,当时在一个便利店等了很久都没看到。”她说:“那简单啊,我们等会儿找人问问,给我们指一下。”

那只暴躁的黑熊混在黑熊堆里,看起来和它的同类没什么不同。陈佳韵在旁边的牌子上看了半天,然后扭过头来问我:“哎,沈炽,你猜黑熊胸前的那撮白毛叫什么?”我说:“叫白毛呗,还能叫什么。”她用手指点了点我的脑袋,说:“肯定没这么简单啊,你看它们的形状。”我仔细看了一眼,说:“那是月牙的形状,难道也叫新月?”“是的,恭喜你答对了。”说完陈佳韵便扯开步子向前走去,太阳还挂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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