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一个城市,无论是大还是小,是新或是旧,它都是有灵魂的。它栖息于高楼,栖息于熙熙攘攘的街市,也栖息于人迹寥落的老巷。
老巷,蛰于小城的一隅,被林立的高楼包围着,像是遗世的孤岛,日渐苍老、斑驳、萎缩,是孤独、静默、悄守着一个城市记忆的老魂灵。
老巷,地处金东门,也是我童年披星戴月上下学行走,经过的一条条的笔直或任意弧。
老巷,其实并不老,经历过修缮或重建。修旧如旧,俨然时光里的地标。时间久了,老巷名正言顺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巷,尽管它有许多名字。不管多少,它都是生长在我记忆里的老巷,偶然一个颤栗,便在我的梦里醒来。
或许它们是认识我的,长了皱纹的青砖在我的摩挲下温润,就连砖缝里的狗尾巴草也似泛了青。它们用它们的方式告诉我,这一块块垒砌蔓延而成的老巷,缺失了多少年的温情和烟火气。
目及处,这一条条老巷,一把把大将军坚毅着守着它的使命,只有很少人家门户大开着,透出满当当的烟火气。
试问蒲公英能挡得住几阵春风,而我只看见我童年生活过的老巷两边墙头的芨芨草在寒风里萧瑟。若是母亲看见,是一定要拔去的,她说墙头长草,不吉。
遂想起文友姜兄仍住在附近的老巷,他很骄傲地说他家祖宗八代世居于此。言外之意如果不是祖上住在这里有七八代的,并不能算老东门。初听此言甚张扬,细品却是谷中幽兰的清气和傲气。闭上眼睛想象七架梁的青砖老房,从上至下荷载书籍的书架墙,他的家俨然就是驻守在老巷的最后士大夫。
我看着那些紧闭着的门,有些不知所措。记忆里某个东西,云涌,翻滚,参差而出。
你们,去哪儿了呢?是什么让一代代人逃离,奔赴四面八方。是什么又让我的记忆不死?
我回来了。每年我都会回来看看。踏在青石板路上,心就定了。手抚青砖,仰望苍穹,心也有些空了。
回忆是什么颜色?或者说什么颜色适合回忆、曾经和从前?我思索了很久,照片里老巷的颜色是被过滤掉的,只剩下底色与它匹配,最多再加上些昏黄的烙印,倒是有几分像是刺青的味道。若是强行给它上些彩色,怕是也会斑斓得如同水面飘浮的油污。遂这张图片,我只用其底色。这是一个老灵魂的底色。这样的底色是否可以唤醒一些人的记忆?
记忆里的这条老巷,名曰家舒巷,像是人身上的动脉,曾经汩汩奔流着鲜活的生命。它的分支——洋楼巷,才是连着我童年的落脚点。
童年的我是胆怯的,偏又爱听鬼怪志异的故事,越听越怕,越怕越要听。
洋楼巷自某个年代起,便是风波不定之地,所以童年的我常常舍近求远,绕道而行,于是家舒巷成了我放学的主行道。
那时的家舒巷,青砖乌瓦马头墙的房子很矮,也很高,像那时候父亲的背影。三尺宽的巷子,竹竿上常挑着几件湿衣服组成的“多国”旗。人来人往,沸沸喧嚷很是热闹,当然也有水滴进行人脖子里吵架的火药味。那些穿街过巷挑担卖菜的农人,起早割的菜蔬,还带着露水珠儿,连带着粗犷沙哑绵长的吆喝声也带着露水珠儿般滴溜。
从前,清晨的老巷是忙碌的,也是最有烟火气的。只有最勤快的媳妇儿才能在天色大亮前,将一家老小伺候妥当,还能自己颊上抹了粉,袅袅着韵致出门。当然也有心疼老婆 的男人,一大早起来乒乒乓乓,烧水做早饭。不过有一件事,是非得老婆起来做的,那就是倒“夜香”。
小城的老规矩多。清晨最要紧事,就是“夜香”要倒早。所以每日清晨,最忙的是女公厕,女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马桶或痰盂往公厕跑。接一盆水,蹲在巷子下水道旁,用竹蔑片做的刷子,嚯嚯有声,刷净,一溜排倚在有太阳的墙边晒。若有刚成亲的新媳妇起得晚些,则低着头拎着,讪讪地,腿脚也加快了许多,事毕,净罢手,暗吁一口气,说话也有了底气。现在想来,那是再也不见的黑白素描似的奇观。
因为每日要晨读,也为了不用排队,所以常常天蒙蒙亮,我就出门到隔了两条巷子的东门大尖巷头,第一个在那等油条出锅。围着围腰布手脚麻利的女人,斜坐着,一手用长竹筷子翻动魔术般胖大起来的油条,捞出,沥油,一手用U型竹夹,蜻蜓点水似的,上下各夹一下,任客人自己装篮。待得到家,母亲已煮好鸡蛋,一碗粥,一碟小菜搁在桌上。而邻居家半大小子,因为又画了“地图”,不肯起床,鬼哭狼嚎的叫骂声,常让我和妹妹窃笑不已。
印象里巷口有一口淘米大缸,总令我想起司马光砸缸的那口缸,不过我们这是用来淘米的。小时候常看见有人脚下各垫一红砖,站在缸边提溜淘漉竹或藤做的黄褐色的淘米篓,像是船行水上。现在想想,那些米白的水,后来去了何处,又是何人更换这水,似乎从没见过。后来姜兄告诉我,淘米缸的底料有专人打理,据说是用来喂鸡或养猪的。
早饭毕,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老巷才得着些安宁。
回忆里的场景,或许上不了台面,但这是消失在光阴里的叮叮当当的日常,是日光下存在过的真实,我记得,老巷里的老灵魂也一定记得。
老巷,日复一日迂回在繁忙和清净的转折里,送走了一代代人,又迎来了一辈辈人,而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