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

我姑奶奶银白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在后脑上绾个圆溜溜的发髻,用发网缚着,干净利落。她五官端正,额头宽阔、饱满,配上白净的鹅蛋脸,中等匀称的身材,举手投足间,象大户人家的奶奶。

一年四季,姑奶奶有三季必定会到我们家来。

春季

刚开春。庄稼从冬天里慢慢醒转,还没想起来疯长。田里没活。人心萌动,于是村里搭台,请戏班来唱戏。唱个十天半个月,整好,阳春到,下田忙。

农村,人人会唱哄小孩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 外婆门口唱大戏。 接姑娘,请女婿, 就是不让冬冬去。 不去不去,我不去。 ”村里唱戏,大人小孩都欢腾。家家必定要派小孩子去十里八乡外把嫁出去的姑姑、姑奶奶接来看戏。姑姑或姑奶奶又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或孙子孙女回娘家。看戏,不光是大人的聚会,也是表兄弟、表姐妹的聚会。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到处是欢天喜地的说笑声。

我们家接来看戏的必定有姑奶奶。有时,舅爹爹也能接来。舅爹爹不常来的原因是他耳朵背,跟他说话必须喊。每次看到舅爹爹答非所问地跟家人聊的热乎,小孩子就挤眉弄眼地笑。我姑姑基本上接不来,她有五个小孩要淘神。

我的家乡地处安徽省淮河流域,兴盛泗州戏,俗称拉魂腔。泗州戏男生唱腔豪迈,女生婉转。我能记得比较有名的曲目有《王三姐住寒窑》、 《樊梨花点兵》 、 《拾棉花》 、 《喝面叶》。不记得是哪出戏,讲一个即将长大成人的男孩哭别嫂娘。因从小无父母,由嫂子抚养长大,嫂子恩重胜母,分别时肝肠寸断。演员演得异常投入,边唱边泪流不断。于是下面看的乡亲也异常投入,个个泪流不止。这出戏得到了乡亲们的宠爱,连点三场,台上台下也连哭三场。

我姑奶奶应该是个戏迷,有戏必看,场场投入。散场后到家跟大家讲戏,剧情常被她复述的象她感同深受一样动人。

夏季

三伏天,姑奶奶不用接。在某个夕阳晚照的时候,她拎个方巾包袱,穿着雪白的斜巾褂,宽腰黑裤,打西面阳光的余辉里走来。

姑奶奶的到来,意味着一要夏晒,二要翻洗棉袄棉裤。姑奶奶从年轻到老年,一年不落的要三伏天回娘家来负责拆洗、裁剪、装棉袄、装棉裤。因为我爹(爷爷),我爸都是三十不到就没了老婆,姑奶奶先要扶持弟弟的三个孩子,后要扶持她侄子(我爸)的两个孩子。

姑奶奶的针线活儿在村里可以做样板。眼睛瞄瞄,不用绳、尺量尺寸,下剪就可以剪布料。姑奶奶缝衣服的针脚细密,均匀,平展。她做的棉袄棉裤穿在身上服贴、暖和、上档次。我们一家三口的棉袄棉裤穿一整冬不下身,即使屁股、手肘处布料磨破也不会炸线。

姑奶奶夏天只穿自己做的斜巾、盘扣白布褂,有三寸白腰的黑裤。看起来素净,好看。她做针线要戴上黑框老花镜,搬个小板凳坐在我家与我大娘家两房之间的过道里。一则凉快,二则可以在飞针走线时和路上来往的村人打个招呼,聊个闲天。

秋季

姑奶奶家住在我们村西南七里外的山脚下姚营。他们村种水稻,花生、黄豆,山坡上种南瓜。比我们村种山芋、麻,秋收要早。我从来没见我爸与我大爷去帮姑奶奶家农忙。可姑奶奶却一到收山芋时就不请自来,帮忙。

我们村人少地多。土地属于黑土湖地,土壤干硬、潮黏,但种山芋出货。那时,怀远县酒厂,蚌埠市柠檬酸厂对山芋干需求量大。我们村就家家种山芋,削片,晒干。卖山芋干。

一到收山芋季,我的命啊!不分白天、黑夜。牛、马、男、女、老、少,全都得下地。甚至很多人家把被子带到地头,孩子困了,直接拱到被窝里睡。起山芋需要的程序:砍秧,拉秧,犁垄,拾山芋,抟堆,搅片,撒片,摊片,等四、五个太阳晒干,拾山芋干,入仓。如果老天照顾,不下雨,半个月应该能完成秋收。如果山芋干已撒开没干,下雨,那农人必沮丧。日夜抢活,不知道能抢回多少损失。

姑奶奶来我们家参加秋收,也不分白天黑夜烧饭、下地,样样跟着忙。

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去看姑奶奶,她跟儿子过,住在老石屋。晚上,我跟她睡在一个帐子里,她硬塞给我50块钱。她说她的钱主要是我爸给她的,要我一定拿着,嘱我在学校照顾好自己。寒假,我再去看姑奶奶,她跟儿媳不和,与儿子分开单过,一个人住在油磨房里。条件简陋,但收拾的清爽。

上班后,我侄子过十周岁生日,我回去遇到姑奶奶,她的腰已弓,脸已黑。我给她一张一百元的红色新票子。她正面看看,反面看看。见我还有蓝色的一百元,就要求跟我换,我就把旧版钱换给她。

再后来听大娘说姑奶奶老年痴呆了。因为自己藏的几百块钱被人拿走,她着了魔,天天乱猜疑人。听说,痴呆的姑奶奶常闹着要人把她送到大肖湖,她要回娘家。大爷说:老古话,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不能去接。

大娘去看过姑奶奶。回来唏嘘:姑奶奶已经不能下地走路,知道娘家人来,仅着哭。她可能受媳妇虐待,饥一顿饱一顿的。穿的也单薄,床、裤子尿得湿滂滂的,没人给换。屋里味道重。

每次听到姑奶奶受罪的消息,我就非常不舒服。但我不想去看她。

姑奶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四个孙子,一个孙女,重孙辈更多,估计能坐三桌。可谁又疼她不受老年之苦。

她心心念念的娘家,因觉她自己有儿有女,不便多管。曾受她半生悉心照顾的侄男侄女,侄孙侄孙女,她又能指望到谁拖她出苦海。

姑奶奶在86岁的样子去世了。我仍不愿意回去送她。我不想看到那一个个戴着孝帽的孝子贤孙。再多的幡,再大的花圈,再响的锁呐与再撒心的哭声跟已经死去的姑奶奶有什么关系。

死了的姑奶奶常会回到我的梦中。梦中的姑奶奶仍是素净的样子,慈祥,可亲。我永远记得她嘱我爸:女孩大了,不能断零花钱。她在冷夜把我冰凉的双脚一把搂入怀中。她任由我在她没绗好的棉衣上打滚。她给我们擀面条,她教我做煎茄子、煎鱼⋯⋯

姑奶奶,千祈万祷,愿你在天上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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