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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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睡梦中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地摸到外屋地上的尿桶去撒尿。尿桶里的声音静止了,父母屋里微弱的说话声出现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还没睡?我很好奇,于是,悄悄地凑到门口贴着门板偷听。

“咱们家六个孩子,开学小四就上一年级了,四个学生,书费和两个孩子住校的伙食费也是一笔花销呀,秋后把烟叶卖了花钱还能宽松些,可是远钱解不了近用,现在全靠从鸡屁股里抠钱凑数,对了,咱家那头大肥猪还是个指望,把它卖了或杀了卖肉都能解决咱手头紧呀!”这是妈妈的声音。爸爸没吱声,只是沉闷地咳嗽了一声。

“有家里这一大摊子事情拴着,我根本出不去帮你忙。要不,让念中专的大姑娘辍学给你当个帮手,可是这样做就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妈妈打了一个“嗨”声。

“不能让老大辍学!只要他们兄弟姐妹有能力,就得想尽办法供他们读书;钱的问题你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凭咱家的人品,还是好拆兑的。再说,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外边那些活计累不垮咱,别担心我了,睡觉吧。”听爸爸说话声很坚决,也很有把握似的。

妈妈“哼”了一声:“就你嘴硬,吃着饭都打盹,动不动就吃止痛片顶着,晚上上炕腿都抬不起来的是谁?”

我把耳朵使劲地贴着门板,再也听不到声音了。我刚转过身,就听见爸爸的呼噜声响起来,比之前的每一天的都响,像是在宣告:我很有力量。

三个月后,我上一年级,是爸爸特意送我的,我特别高兴。

开学第一天,放学早,爸爸牵着驴去接我,我问爸爸这是从哪牵来的,爸爸说是送我上学后到刘一刀那里用猪换来的。“什么!用咱家的猪换来的?”我打量着这头驴,也太难看了吧,黑毛戗茬乱糟糟的,瘦得皮包骨低头耷拉脑的,走路就像我晚上睡梦醒来晃晃悠悠找尿盆那样,我都担心风把它刮倒了砸着我。爸爸看着我不得意的样子,不由分说抱起我,把我放在驴背上,我“哎呦”一声,拽着爸爸的衣袖就溜了下来,喊道:“这是什么驴,太卡屁股啦!”说什么也不让爸爸再次把我放上去,爸爸只得一手拉着我一手牵着驴回家去。

我和爸爸还没走到家门口,趁爸爸把注意力放在驴走路的架势上,突然挣脱爸爸的手,头也不回径直跑到家里向妈妈报告。我和妈妈刚迈出外屋门坎,爸爸牵着驴已到了院内。

妈妈撒开我的手,急冲冲地奔向院子,抓住爸爸牵缰绳的手,问爸爸把驴牵回家来是咋回事儿。

爸爸的脸色很难堪,他知道这么大事情没事先和妈妈商量就把驴牵回来欠妥当,可是,容不得时间商量呀!于是,爸爸习惯性地摇摇头,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向妈妈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爸爸送我上学后,老师告诉爸爸今天学生报到不上课,务必一个时辰后接学生。爸爸心里合计一下,回家呆不了多大工夫就得返回来,在校外干等放学太没意思,于是,就到附近刘一刀那唠嗑。

刘一刀,我可太知道他了,记得我三岁时,摔了一前趴,嘴唇都出血了,哭得哄不好,妈妈朝我喊了一声:“再哭,就叫刘一刀去!”我吓得立马就哭不出声了。

我为什么那么怕他?还不是那次妈妈带我路过他那里时留下了恐惧症吗。不是我太胆怯,而是他太吓人了!脑袋秃秃的,有好几块疤,其中有一大块疤就像没腿的癞蛤蟆趴在那一样;他的眼睛凶凶的,有一个眼球不会转动,据说镶的是狗眼;哎呦,他的大黄牙太突出了,支着嘴唇合不上;他的身板又高又宽,像一堵墙,简直就是一个凶煞恶神。他专门宰杀牛呀驴呀的大牲畜,连杀猪这活他都觉得是大材小用。他屠宰牲畜,稳准狠,一刀毙命,于是,人们称呼他“刘一刀”。

刘一刀在我脑海里晃悠的身影挥之不去,我还在往下想,突然被爸爸用力的清嗓声打断了。

爸爸用手摸了摸头难以启口地说:“我到刘一刀那里,场地围了好多人,走近一看,正准备杀这头驴呢。”爸爸用眼瞟了一下驴,接着说,“这驴看到我,呲牙咧口地叫唤,眼睛盯着我四蹄不停地跺着地,头一点一点地,就好像在求我,围观的人都感觉这事太怪异了。”

我走到驴前,这驴用脸蹭我的前胸,像亲热又像讨好地求我带它走。

刘一刀发话了:“你有心思牵走它吗?如果你有心思的话,不和你要钱,说实话,要钱你也拿不出来,就用你家那头肥猪换,咋样?我说话算数。”

围观的人议论开了。

有的说,一头猪就换一头驴,这也太便宜了吧!

有的说,拿这一堆老骨头架子换一头大肥猪,这也太亏了吧!

还有的说,这驴牙口这么老,怕是连肉都燉不烂。

……

刘一刀等不及了,过来解驴缰绳。这驴被吓得直躲,恨不得将这缰绳挣断逃生,万般无奈,它又靠近我用头使劲蹭我。

我觉得这驴太通人气,也太可怜了,它干了一辈子,如今老了干不动了就“拉完磨杀驴”,我看着于心不忍!

我感情一冲动,就当大家的面答应刘一刀用咱家这头肥猪换,所以,我就把这驴牵回来了。最后这句话,爸爸像是在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妈妈跺着脚用双拳敲打爸爸的胸脯,摇着头嘴里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你呀――你呀!计划卖猪那笔钱我有好几件事情指望着呢,你可叫我咋办呀!”

妈妈的气还没撒完,就听得门外刘一刀的声音:“我赶猪来了,哈哈!不会反悔吧?”

妈妈怎么能逼着爸爸反悔呢?自己的老爷们通人百众地把话说出去了,把驴也牵回来了,这时反悔的话,让自己的老爷们怎么见人?今后,谁还敢与你家共事?

爸爸还没张口,妈妈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就递出去了:“该死的刘一刀,你也太小瞧人了吧!我们家老爷们吐口唾沫是个钉,哪有反悔这一说?”

刘一刀无话可接,一只眼晴转了转,裸露着大黄牙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把猪赶走了!”

刘一刀还没走到猪圈口,就被妈妈拦住了。

“怎么?”刘一刀莫明其妙地问。

“这猪,还没出我家的院子就还是我家的,你等一等,我喂喂它。”妈妈就像是这猪没有卖,还当自家猪那样去喂,比平常喂的食物还好。那猪吃得挺香,比平常吃得还来劲,它哪里知道已经换了主人,更不会知道,刘一刀的刀子就要架在脖子上。

妈妈看着猪吃,看着猪不情愿地走出院子,看着猪走到了路的尽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出了无奈、流出了真情。

妈妈的心理压力太大了,思想负担太重了,如今,猪已被赶走了,再把驴经营死了,那不就亏大发了;眼前,她只有把驴饲养强壮,才是硬道理。

妈妈也很自信,认为自己养猪猪肥养驴也差不了。她已确定这驴瘦骨嶙峋并不是因为有病,而是因为它牙口老消化差主人失养不被重视的缘故。

爸爸仍是一个人在外忙碌着。妈妈把对爸爸的爱重点倾注在对这头又瘦又老的驴的饲养上,因为她要把这头驴“培养”成爸爸的得力帮手,更重要的是,要让爸爸消除心里的疑虑和担心,彻底从对妈妈对家庭亏欠的心理阴影中解放出来,她要让村里人把这“肥猪换瘦驴”的笑柄变为奇迹去传颂。

我真嫉妒这头驴偏占了妈妈的爱。我也曾气不过地对妈妈说,你照顾这驴比对我们兄妹还精心。可妈妈却轻轻地把嘴一撇,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边梳着驴毛边叨咕着:“你们小孩子懂得个屁,这也等同于照顾你们。”我们兄妹几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你说啥!照顾驴等于照顾我们?”

妈妈要做的事情,那是专心致志的。驴的牙口不好,妈就把草铡得细细的;也不知和人家怎么讲的,从别人家弄来豆饼,给驴饮豆饼水喂搀有豆饼的草料,这还不算又把苞米面和做饭的米汤从人的口里克扣下来贴补驴。她还多次让爸爸在外边抽空割回点嫩草回来,可爸爸只是哼了一声,却见不着青草的影儿。妈妈气得说爸爸:“你能救驴死,却不管驴活。”

妈妈最近一个阶段又担心起爸爸了,以往爸爸累了一天,晚上一觉呼噜到起早,可最近天天起夜,难道是这“老东西”又添什么毛病了?

有一天夜里,爸爸又悄悄地出去了,妈妈不声不响地跟着去看个究竟。只见爸爸来到后院在墙角与槐树的夹空里抽出一捆嫩草撒在驴槽里,爸爸边看着驴吃草边用手轻轻地捋顺驴背的毛,嘴里叨咕着:“吃吧,吃吧,吃得壮壮的,我还指望你做我的帮手呢。”这一切,都被妈妈看在眼里,心想:这老东西,鬼鬼祟崇地背着我偷喂驴,有道是,“马不吃夜草不肥”,那驴吃夜草也差不了。可她心里纳闷,这老东西每天进院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没带草回来,啥时候把草放到墙角树空里的呢?

妈妈装做不知情,爸爸以为此事没露马脚,各睡各的觉。可是,妈妈胸中早已有数,只等明天验证所想是否真实了。

第二天中午,妈妈约摸着爸爸快回来了,提前在后院等候。果不其然,墙外有了动静,只听“嗖”的一声,从后墙甩进一捆青草。妈妈诡谲地一笑进屋了。

夜间,妈妈悄悄地把爸爸藏在后院墙角的那捆青草喂驴了,比爸爸喂驴的时间提前了约半个时辰。

爸爸和往常一样,还是夜间那个时辰悄悄地起床去喂驴,可是放青草的地方一无所有。爸爸纳闷了,青草哪去了?是被孩他妈发现了?可是孩他妈也没问过这事呀!爸爸想到驴棚那看一看,可又觉得空着两手怎么见驴呀,还是先回屋睡觉吧。

爸爸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一是这青草无影无踪是个谜让他睡不着,二是夜间没喂驴更让他睡不着,想叫醒妈妈问个究竟,又怕影响妈妈休息,就这样心里总静不下来翻来覆去地折磨着自己。

“明天你还有重活儿,你不睡觉翻过来调过去的烙什么饼?”妈妈看着不忍终于发话了。

爸爸此时已确定是妈妈把藏的青草挪地方了。迫不及待地问妈妈:“你把那捆草藏哪了?”

妈妈反唇相讥:“‘藏’是你干的事儿!我向来明人不做暗事。”

“那你把草放在哪了?”爸爸继续追问着,因为他着急去喂驴。

“我把草‘藏’在驴肚子里了。”妈妈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爸爸急着说:“我怕影响你休息,到底还是影响你休息了!”

一个多月,爸爸妈妈精心饲养这驴,驴不强壮才怪!

我这时看着这驴特别顺眼,毛顺溜溜的,头扬得高高的,爸爸把我抱在驴背上,屁股底下肉肉乎乎像坐在妈妈怀里那样柔软,我不再讨厌它而喜欢上它了,每当它驮着我在院子里跺着小碎步,把我的心嘚瑟得痒痒的,乐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爸爸带这个“帮手”第一次下地干活是往家拉玉米秸。你说有意思吧,爸爸不像别人那样坐在车辕上赶着牲口拉车,而是牵着缰绳或扶着车辕与“帮手”并行。他不坐车,也有他的道理,一是可以多拉一二百斤的东西,二是遇到上坡下梁时如果货物重心偏移,他可以通过抬高或压低车辕掌握车体平衡,还可以帮助“帮手”一把力,这样既能多拉又能保证安全。

有的人嘲笑爸爸说爸爸“愚昩”,说什么牲口就是用来使的,你打它它卖力,你照顾它它也不会感谢你。而爸爸不予理睬,有时也轻蔑地看着对方:“帮人如帮己,牲口也不例外。”他心里有这个“帮手”的位置,他太心满意足了,有这个“帮手”运一次东西,那得抵自己肩挑人扛的多少倍?止痛片又省了多少?爸爸满意得常把“没白救它一命”这句话挂在嘴边上,还跟妈妈说:“这牲口也懂得感恩有良心啊!”

这头驴活计好,听使唤,老得益壮。村里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用一头猪换来的一副老骨头架子竟然变得这么壮实。其实,爸爸妈妈也没有想到它竟然这么能干。它不仅是爸爸的“帮手”,而且还是妈妈的得力“帮手”呢。

妈妈不仅会做豆腐,还会摊煎饼烙炉饼做小豆腐等。以往做这些食物的原料,都是妈妈推碾子推石磨加工获得的。有了这个“帮手”,妈妈不再绕着碾子磨盘转了。妈妈深有体验,自从有了这个“帮手”,自己这对“封建脚”少受多少痛苦,妈妈常指着驴头驴脸说:“真没白喂养你呀!”

说起“帮手”,还是它帮爸爸的时侯多。凡是让它做的农活,它都能“忠诚”“老实”“任劳任怨”:拉车它稳当,该用力的时侯它不等吆喝就用劲,有急事或有急活,它“不用扬鞭自奋蹄”,最有意思的是,农村山路崎岖不平,它会选道,躲坑避包、避坎躲石,有时,爸爸躺在车斗里睡着了,它安安全全地把爸爸拉回家里。爸爸夸他的“帮手”经验多,有“绝活”,村里那些“驴青”“马壮”在这点上与它没得比。为此,爸爸郑重地向家人声明,以后都不要叫它的小名――“驴”,要尊重地叫它的大名――“帮手”。

爸爸和他的“帮手”处得像“朋友”一样,种地轧磙子,爸爸拽一个,“帮手”拉一个,一次轧两条垅。“帮手”没来之前,爸爸一次也是轧两条垅,背上搭一根绳,手拽一根绳,那时多累呀!现在多好啊!与“帮手”并行,遇上垅沟内有大土坷垃阻力大,那就借力互助,冲破阻力,爸爸爱惜“帮手”,“帮手”默默给力,好像“心有灵犀一点通”,配合得相当默契。村里也有人取笑说爸爸和“帮手”是亲兄弟,说我有一个“马户大爷”,那时,我还不明白他们说的是啥意思,后来才知道这个说法难听。

反正在我心里总觉得,“帮手”剥夺了爸爸对我的一部分爱。我因为嫉妒“帮手”,曾经偷偷地用小柳条抽了一下“帮手”的屁股,不料被爸爸看见了,气冲冲地给了我一“耳瓜子”(一巴掌),我当时感觉心里比挨打处疼。

“帮手”不仅仅帮爸爸帮妈妈,有时也帮我脚不沾地地去上学。我出过洋相,把书包背带放到最长处套在“帮手”的脖子上,它扬着头不让书包掉下来,真懂事!

你别以为,“帮手”只帮自家人,它还帮它的“仇人”呢!

“帮手”的仇人“刘一刀”,现在可不像早先那样“耀武”了。他屠宰牛驴按旧的说法有了报应,一次杀驴被驴踢成小腿骨折,一次宰牛被牛犄角弯断两根肋条,他彻底终止了二十多年的屠宰生涯。

他是个“老光棍”,身体又不好,原先靠近他混几块骨头吃的人也远离了他。现在,他全靠那几亩地过生活,地里的活计全靠求人帮忙,而如今,谁还愿意帮他这个“废物”的忙呢?

刘一刀想到了父亲,也想到了父亲的“帮手”。他准备了说辞,想当初,如果不是我刘一刀同意用猪换驴,你哪来的“帮手”;如果不是我“留一刀”给你这“帮手”手下留情,哪还有它的今生。当然,他自己心里有数,明明知道这个说辞是强词夺理,是混账话,但生活逼得他不得不这样做,何况他面对的是面子矮心善良的人。

刘一刀找到了爸爸,刚把他准备好的说辞露出了几个字,爸爸就没让他往下说:“你家那几亩地打算啥时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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