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早春,珠江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我攥着母亲寄来的信笺,在广州拥挤的城中村出租屋里来回踱步。信纸被反复摩挲得发皱,字里行间浸透她的思念:"厂里最后一次招工,回来试试吧......"窗外传来小贩的叫卖声,远处音像店飘出陈星的《流浪歌》,那句"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像根细针,直直戳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记忆突然倒带回1997年的火车站台。父亲站在月台边缘,手背在身后,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洗得发白。"就你这初中文化,进厂不是给我丢人?"他的话冷硬如铁,我咬着牙别过脸,把母亲偷偷塞进行李箱的鸡蛋焐在怀里。南下的火车缓缓启动,望着父亲逐渐模糊的身影,泪水终于决堤。此后的每个深夜,在电子厂闷热的流水线旁,每当收音机里飘来《流浪歌》,我都会想起母亲那句"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咸涩的泪水混着汗水,滴落在发烫的电路板上。
考试那天,考场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我盯着试卷上密密麻麻的机械原理题,手心沁出冷汗。周围的年轻人奋笔疾书,翻页声像细密的雨点。我笨拙地画着零件图,恍惚间又看见父亲皱着眉头摇头的模样。交卷铃响时,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考场,心想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审判——正如父亲说的,我终究是个让他失望的儿子。
然而命运总爱开善意的玩笑。当我意外收到录用通知时,母亲喜极而泣,父亲却只是闷头抽着烟,烟圈在昏黄的灯光里袅袅升腾。进厂第一天,我站在轰鸣的机床前,远远望见父亲在隔壁车间指导徒弟。他装作没看见我,转身时工装的衣角扬起一片细碎的尘埃。此后的日子里,我跟着老师傅三班倒,把油污蹭满工装,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每个操作细节。当我第一次独立完成设备检修,当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季度表彰栏,父亲依然沉默,却在某个清晨悄悄把磨得锋利的游标卡尺放在我的工位上。
二十多年转瞬即逝,如今我已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带领团队攻克了多项技术难题。可每次走过厂区的林荫道,看着老同事们投来赞许的目光,心里总会泛起难言的怅惘。父亲走后的第三个清明,我带着奖状来到他的墓前。春风拂过墓碑,带来远处车间机器的轰鸣声。我轻轻摸着冰冷的石碑,仿佛又看见那个总爱板着脸的男人。"爸,你的儿子没给你丢人。"这句话哽在喉头多年,此刻终于化作泪滴,落在碑前新发的青草上。
暮色渐浓时,我漫步在厂区。霓虹初上,照亮了车间外那棵老槐树,也照亮了二十年前那个倔强离家的少年。岁月无声,却让所有的误解与遗憾,都化作了时光深处最动人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