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活
一
故乡与他乡之间往往由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连起来,村头是此岸,城边是彼岸。车轮载着昏昏欲睡的乘客匀速航行的时候,小惠胃里正在翻江倒海。车窗外面是盛夏单调的绿树,在行人眼里像蒙了灰似的风尘仆仆。
小惠收回视线,从臃肿的行李包里掏出来一个橘子,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撕下一片橘子皮,迅速对折后挤出的新鲜汁液刺进她的鼻腔和眼睛,刺辣的疼痛感在眼角集聚。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泪水自动流了出来。邻座的表姐晓梅递过一张纸巾关切道:“怎么弄进眼里了?”小惠擦着眼泪轻轻“嗯”了一声说:“没事。”表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马上就到了,六个小时太长了。知道出门不容易了吧,不该和你爸吵架出来的,还是读书好啊。”小惠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噘着嘴侧过头来对表姐说:“姐,打死我也不复读了。”表姐无奈地点点头不再言语,换了个姿势睡去。小惠皱起眉头吃着橘子张望窗外,空气悄无声息地把橘子的清香慢慢抽离。
公共汽车终于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把小惠和表姐像行李一样放下。扑面而来的垃圾酸腐气味是小惠对千棉的第一印象。千棉是威城城郊的一家棉纺厂,棉纺厂对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宿舍区。表姐领着小惠经过宿舍区门口一排巨大的绿色垃圾箱走进一栋公寓。公寓楼道里来回穿梭着零星几个只穿着内衣的女人,小惠暗自惊讶着从她们身边走过后跟着表姐进了宿舍。
宿舍里一个穿着套大红色内衣的女孩站起来寒暄着迎接。“宿舍太热了,不要见怪啊。”女孩朝着愣在一旁的小惠客气地笑,露出一对小虎牙,然后跻着拖鞋转身跑去寻了一件睡衣套上。表姐笑着打趣道:“明敏,你还怕羞啊。”小惠仰头打量着晦暗光线里拥挤杂乱的寝室,低矮的方形木桌、四张上下层铁丝床外加泛黄的白色窗帘,看在眼里不由地生出一种孤立于热闹人群的陌生感。表姐提着行李包绕过桌子往靠窗的床板上一扔,拍拍手对小惠说:“你在这儿吧。宿舍其他人有的不干了,有的请了长假,现在就我们仨。”表姐坐下来接着说:“明敏值白班,你刚来跟着我值夜班吧。明天办办手续,上三天培训课就上班了。”“嗯,听姐的。”小惠老实地应着,倦意随窗外的光线一起沉了下来。
二
办完进厂手续之后开始上培训课。与小惠上过的所有课不同,这个教室大的能容纳几百人。头顶上的风扇嗡嗡转个不停,风扇下面的人交头接耳盖过了风扇声。老师是看不见的,只听见扩音喇叭里扯着嗓子喊出的一些安全知识。
小惠正倚着墙发呆,前排的女生转过脸来,她盯着桌角小惠的工作证看了一会儿,就眨巴着惊奇的双眼宣告她的新发现。“你是宁市的?我们是老乡!”她迅速地扭头拿着自己的工作证指给小惠看。小惠的目光扫过宁市,随即看到了照片上那个穿着红色棉袄,圆脸蛋儿上挂着朴素红晕的乡下姑娘。她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着装时尚,眉眼温柔秀气,典型城市打扮的女孩儿露出惊讶的神情。女孩儿落落大方地解释:“这是我以前拍的证件照,太土了。”她吐了吐舌头,一副小女孩儿机灵可爱的模样。“李美秀。”小惠一字一字读完,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夸赞道:“人美,名字也美。”秀秀很是受用,开心地说:“叫我秀秀就好了。”小惠笑着点头,接过秀秀的工作证仔细看了起来,“你比我小一岁啊,你还未成年怎么能进厂子呢?”秀秀神秘地悄声说道:“给人送礼了,没事的。”她清了清嗓子说:“再说我在县城内衣店干两年了,终于可以进厂多挣点儿了。你呢?看着像学生,怎么来这儿了?”小惠把短发捋向脑后,顺势侧过脸庞,不去看秀秀好奇的眼睛,轻声答道:“高考考砸了。表姐和一些亲戚在这儿干就跟着来了。”秀秀似乎证实了某种猜想,眼神里透着可惜,拖了声音说:“噢——”
小惠和秀秀闲聊着,小惠突然感到有小东西砸到背上,接着一个小纸团穿过耳际落在了桌子上。她和秀秀相互打量了一眼,若有所思。秀秀挺直了身子向后张望了一圈后,发现后排一个留着子弹头的男生歪着嘴朝她笑。秀秀猛地伏下身子,和小惠的目光再碰上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用巴掌捂住脸颊,眼睛在升起红晕的脸颊上方溜溜转着,又快又慌。小惠满心疑虑地打开纸条,上面赫然写着:“美女,我喜欢你。”她的心骤然冷却了下来,脸却挂着笑把纸条一推说:“给你的。”秀秀瞅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把纸条划下桌子说:“我男朋友知道了会生气的,你替我保密哦。”小惠含混着“嗯”了一声,仿佛看到秀秀鼻尖上闪着慌乱的得意光亮。
秘密是包不住的火,总有纸来添一把柴。课间休息到了,后排几个男生撒了欢似的放肆哄笑着,有的竟吹起了口哨,纸团如雹子般砸过来。秀秀躲进墙角不予理睬,无辜被炮击的小惠恼怒地转身站起来,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在她寻不到反击目标正一脸愤恨的时候,一个高个子身影远远的从后排向这边走过来。小惠把憋着的一口闷气朝这个影子吐了出来:“混蛋!不许再扔了!”身影站住了,转头用目光扫射了一圈起哄的男生。秀秀闻声立刻转身,不解的目光穿过小惠望见走来的身形便豁然开朗起来。“豪豪。”秀秀兴高采烈地站起来招手,她凑近小惠耳旁说:“我男朋友,陆豪。”
小惠脸上僵住的怒气一点点往下掉成了尴尬。很快尴尬就被惊慌取代了。陆豪健硕的身形映入眼帘的时候,小惠产生了错觉,仿佛看见了暗恋已久的班长。清爽的短发,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眸子闪着神光,笑起来露出齐整的牙齿,是小惠喜欢的阳光帅气的脸庞。“你认错人了吧?”陆豪在桌旁站住,把手里的早餐递给伸着手臂的秀秀,向小惠客气地问道。小惠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呆呆地盯着他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秀秀急忙拉着陆豪的胳膊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噘着嘴抱怨说:“你怎么才来啊!我都快饿死了。后面男生老往这边砸东西,太讨厌了。”她转身望着小惠痴痴地笑着说:“你把我男朋友当砸纸团的人啦是吧?”小惠挨着墙角坐下,面色微微发窘,讪讪地陪着笑。陆豪颇为仗义地解了围:“没事儿,那群男的欠收拾。我在这儿,谁还敢扔?”秀秀收起眼里的调笑,郑重其事地介绍:“陆豪,我男朋友。王明慧,我们的老乡。”点头致意后算是认识了。秀秀和陆豪笑闹着吃起早饭,像所有幸福的情侣一样,一举一动透着小甜蜜。
小惠盯着陆豪的脊背想起了班长。课上小惠总是盯着前桌班长的脊背走神。她期待班长转头的愿望每每落空,老师的一双慧眼射来却时常让她打个激灵。当然,意念似乎不是白费的。班长偶尔转头笑着说“小惠借你枝笔”、“看看你的笔记”时就成了小惠一天中最欢喜的时刻。这种时刻少得可怜,因为班长通常是被借的那个。品学兼优又是篮球队长的班长是班里女生心目中的男神,课下时常有漂亮女生跑去她位置上和班长闲聊,她不得不在走廊里多逗留一会儿,以便少无辜受人白眼。不过,当她走神的小心思被人揪出来之后,就不仅仅是白眼了,冷嘲热讽的调侃像刀子一样剜心的痛。她曾在走神之后自虐似的掐手上的肉来改掉坏毛病,同桌瞧着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背大惊小叫的时候,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老犯困,让自己醒醒。”
上完培训课秀秀拉着小惠边走边说个不停。陆豪去取摩托车的时候,小惠和秀秀说了声“再见”就摆摆手往回走。走了几步小惠再次回头,看见一个穿黑T恤、留着子弹头的男生对着秀秀说些什么,夹着烟的手还在一旁上下摆动。她怔了一下转头接着走。出了工厂的大门再往那个方向看时,只见三个身影纠缠在一起,然后有一个走开了。小惠开始想象陆豪挺身而出和子弹头骂骂咧咧离去的模样,她微笑着转头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
小惠再次见到秀秀时,秀秀绘声绘色地夸赞陆豪的“英雄救美”,然后央求着调到她宿舍作伴。小惠瞥见端坐一旁的陆豪迎上来的热切眼神后点了点头。在征得表姐同意并办完调宿舍手续后,秀秀从楼上拎着大包小包搬了进来。培训结束后,秀秀被安排了上白班,因此即便在一个宿舍,也只有晚饭时候能碰在一起。小惠从秀秀那听说陆豪是夜班,他在培训结束那天和子弹头又打了一架,为这事两人正在怄气。不知为什么,打架之后子弹头没有进厂,大家也就放心了。
三
棉纺厂里面的温度高达四十度。一排排机器发出巨大而单调的轰鸣声,每一个车间的噪音和气味都不同,或刺耳呛鼻,或轰隆憋闷,或有节奏伴着酸臭。小惠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是走进了哪个车间。她的工作是游走在各个车间,打扫地上的棉絮,然后从扫起来的一堆夹杂着棉絮的垃圾中把可用的棉絮挑出来。
棉纺厂有扫不完的棉花,五分钟不打扫,地面上就会积起一层的棉絮。小惠在棉絮铺成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清理,对躺在棉花似的云朵里之类的幻想充满了愤恨。厚厚的口罩也无法阻挡白色丝絮的侵入,头发、脸颊、手臂甚至胸前后背都挂了一层面似的等着往油锅里炸。身子永远像沾了桃毛一样刺挠的痒。小惠走在棉絮漫天飞舞的车间里,感觉自己身体里面也被棉絮一丝丝填满了,她拼命撕扯却怎么也扯不掉,反而被巨大的食人棉花紧紧裹起来。
机器散发的热流烘烤着皮肤,汗液也是焦躁的。小惠在机器旁蹲下,大口喘着气。她摘下白棉手套抹一把额上的汗,带下来一绺灰白的棉絮。把手往灰色的围裙式工作服上一蹭,便去揉酸痛的肩膀。听得后面远远的一声呵斥,小惠急忙一手扶着腰一手抓着大拖把长长的木杆,艰难地站了起来。小惠感觉头像被黑铁往下压似的沉,眼前一片漆黑,使劲甩甩脑袋还是止不住眩晕。她虚虚弱弱地往前踉跄,想尽量走得沉稳些,但地面偏偏作对,整座工厂都在往下陷,走廊和脚掌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脚踩的只有棉絮。表姐从深邃的机器长廊里探出头来问:“小惠,咋了?”“没事。”小惠双手紧紧握住拖把杆露出一丝苦笑。“上班呢,说什么说!”后面的呵斥声近了。表姐像一只被发现的野兔子“腾”地不见了踪影。小惠双手顺杆往下滑到中间握住,弓下腰一前一后地拖起地来。
车间里没有一张可供休息的椅子,厕所是小惠休息的场所。她借着上厕所的由头,抱着双肩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小惠的眼睛睁得很涩。她透过墙壁高处满是灰尘的绿纱窗,望见了月亮。家乡的月亮也是这样明亮。暑假里,秀秀常在村边宽广的大坝上铺一张凉席,躺在奶奶脚边,仰着头数着星星唱歌,“月亮高高挂在了天上,为回家的人照着亮,离开太久的故乡,快快回去见爹娘。”小惠心里响起熟悉的旋律,眼眶湿润了,任眼泪簌簌落下。
小惠从围裙上侧的小口袋里掏出纸来,擦干泪水,狠狠擤了把鼻涕扔进斜前方的垃圾筐里。围裙下侧的大口袋里满是还未分拣的夹杂着棉絮的垃圾,小惠看着胸前的垃圾,突然觉得恶心。她用双手掏出围裙里所有的垃圾扔进垃圾筐时,脑海是一片空白的。清空了垃圾,呕吐的感觉也来了。她干呕了一声,冲出了厕所。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连干呕了好几声,只是吐出来一些声音,没有实质性内容。小惠拧开水龙头,掬水漱口,直起身子看见镜子里面脸色苍白的自己,睫毛上沾了几颗碎泪。
小惠回去接着拿起巨大的拖把拖地。瞌睡在凌晨四点爬上眼皮,小惠在鐭闷的热气熏蒸下闭着眼睛做机械的动作。值班老王头儿站在门口大声“嗳”了一声,被惊醒的小惠睁开眼,眼睛像揉了一把沙。她看见老王用很猛的动作向她招手,便提了拖把匆匆前去。门口聚集了扫地的所有大妈,小惠看见众人围着的垃圾筐,顿时打了个寒颤,彻底醒了过来。“说!是不是你干的?”老王铁青着脸厉声问道。小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哆嗦着抓了抓围裙。还没开口,一旁的中年妇女七嘴八舌起来,“肯定是她。”“就她一个新来的。”“小小年纪就知道偷懒。”小惠感到全身的电流向头顶涌来,脑袋一热,憋着的泪水奔涌而出,无助地抽泣起来。“哭什么,还当自己小孩子?你来打工还是来玩的?”老王呵斥一声,吓得小惠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一双泪汪汪的大眼诉说满腹的委屈和惊吓。老王指着小惠瞪着眼说:“再有下次,扣你工资!”转过来指着众人:“你们互相监督着点儿!散了吧!”老王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大妈们嘟嘟哝哝的散去。
老王罚小惠挑拣棉花,用老王的话说叫“治她的症”。小惠蹲在清洁阿姨们扫来的小山似的垃圾堆前,愚公移山般地分拣。口袋边卷到中间的麻袋快要塞满已拣棉花的时候,一双长腿站在了土坡似的垃圾前。灰头土脸的小惠埋头机械地挑棉花,陆豪蹲在她的面前,她竟然没有察觉到。陆豪在她呆滞的目光前打了个响指,小惠的眼睛才聚光投射了过来。陆豪隔着口罩大声问:“怎么这么憔悴?”小惠匆匆摘了口罩,鼻子有些发酸,摇摇头说:“没事”。陆豪扯下厚口罩放缓了语气:“到吃饭的点了,歇歇吧。”小惠一眼看到了他揭掉口罩后嘴角的淤青,迅速扫视周身,看见他的肩膀和膝盖处有被磨破的大块伤疤,伤痕上仿佛还渗着暗红色细珠。小惠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打架弄得吗?”陆豪毫不在意地说:“小意思,那个混蛋的伤更重,都爬不起来了。”小惠小声嘀咕着:“秀秀怎么没提你受伤呢?”“打架多了,见怪不怪了。”陆豪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她还好吗?”小惠把弄着手里的棉花说:“挺好的。”“她朋友不多,宿舍里麻烦多照应着她点儿。”陆豪一脸的诚恳。小惠巴望着他郑重的眼神懵懂地点点头。陆豪咧开了嘴角,露出皓白的牙齿。他凑近小惠耳边大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突然拎起一旁的棉絮袋子,像个大男孩似的一路欢快地跑去回收处了。小惠急忙站起来朝着背影喊道:“还没拣完呢!”陆豪头也不回扯着大嗓门说:“休息去吧,我说的。”小惠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心底止不住的幸福感涌上脸颊。
小惠把剩下的工作扫扫尾,出了工厂走去旁边的餐厅。小惠一路上面带着微笑,被吃完饭的表姐在食堂门口碰了个正着。“你是不是累傻了?笑啥?”“看见你高兴的。”小惠朝满腹狐疑的表姐做了个鬼脸儿笑着跑开了。小惠坐在食堂里一边咀嚼灌汤包,一边咀嚼被异性关心的感受。这对她来说非常珍贵,班长也曾关心过她,那是唯一的一次。
那时候是冬天,小惠得了重感冒,因为住校加上课程紧没去看病,只吃了两粒剩的感冒药苦苦支撑着。晚自习上连续不断的猛烈咳嗽让她倍感难受,同桌小声说:“吃药了吗?”她趴在课桌上点点头说:“就是老咳嗽。”小惠听见班长翻背包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听得一声轻响,半瓶枇杷膏被放在桌角上。接着传来轻柔的声音:“喝点这个。我咳嗽好了,我妈还塞我包里。正好给你吧,快点儿好哦。”小惠挣扎着起来说“谢谢”,发烧的脸上盖住了羞怯的红晕。班长笑着说“不谢”就转身学习了。回宿舍时同桌抑制不住少女心,抱着小惠的胳膊激动地说了一路的“班长好好哦!”、“班长妈妈也好好哦!”。
小惠咬住筷子失神地笑,旁边坐过来几个中年工人,大声说着话,时不时投来溜溜的目光。小惠匆匆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来不及下咽就端着餐盘疾步走开了。夏季的太阳像村里的娃儿,老早就出来当家。小惠踩着清晨的光线往回走时,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四
一大早起来,秀秀就用心打扮起来,头发齐齐整整归拢在脑后,扎成了马尾,甚至眼影与口红也抹上了。秀秀跟着明敏走进车间时昂着头,模样像是巡礼的女王。明敏讲解的整经、穿筘、看布机、验布、接线等活儿,似乎从左耳穿过了右耳没了踪影。明敏领着秀秀走进了更衣室,等待例行的早会。秀秀打量着狭长的更衣室,铝制方格衣橱绕墙一圈,把空间挤压的像一管干瘪的牙膏。十来个穿着工装的女工摩肩接踵地站满了空地。秀秀跟着明敏钻进去,瞥见一张张女人的脸,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工,漂亮的没有几个,便禁不住暗自得意。秀秀穿上明敏递过来的衣服正尖着嗓子抱怨衣服丑时,组长老田进来了。
老田不到四十岁,浑圆的体型里蓄着中年妇女旺盛的精力。嗓门大而粗哑,巴掌像男人一样的粗粝。不少女工尝过它的滋味,此刻也就收起嬉闹,迅速排排站好,更衣室瞬间严肃起来。照例是点名、任务考核和强调安全。散会后,秀秀跑去老田跟前甜甜地喊了声“田姨”。“叫组长。”老田眼里闪过一丝不快。秀秀正是托老田进来的,老田是秀秀之前内衣店老板的亲戚。厂子缺人手,老田迫不得已招了些年轻的姑娘。
秀秀被老田分配到精梳车间跟着明敏学做工。工作就是看机器上棉线的运转,拿着根签子看线头断了接线头,没线了换上新线。重复了一上午之后,秀秀的手指就变得僵硬了,一根竹签握在手里微微哆嗦着格外沉重。在一列列阴冷坚硬的铁机器之间流窜,把秀秀的心气儿给溜掉了,眼里蒙了一层哀怨,身子也变得绵软无力。
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秀秀央求着老田给换个工作,老田不胜其烦便在口里答应了。对付这样磨人的漂亮女孩,老田像男人一样毫无办法。老田也有女人的一面,不过只有在乔主任面前才露出少女般羞怯的笑容。声音低了八度不说,手掌也乖乖收在口袋里面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秀秀下午揉着酸痛的小腿偷懒的时候,被老田的大手招去乔主任办公室。在办公室黑板上誊写工作考核的秘书请了产假,老田自认手拙,便向主任推荐了秀秀。
秀秀敲开门,乔主任坐在很大的酱色办公桌后头,四十多岁,一脸虚假的和气。他的白衬衣和啤酒肚给秀秀的印象很深,是一个混的如鱼得水的聪明男人。秀秀说明来意,乔主任没有接话,隔着金丝镜框盯着秀秀看。秀秀不得不再次喊了声“主任”来确定主任没有睡着。乔主任抬了抬傲岸威严的下巴,示意她看桌角的考核表。秀秀踩着小圆凳在黑板上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王富玉、李保树、赵二喜等人的名字、排名和一连串数字。乔主任倚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叉,闲放在凸起的腹部,眯起的眼睛里面只有乳白色工作服罩着的时显时隐的屁股。
粉笔末如细雪般落在发梢,秀秀用手背不断拂去额前散落的刘海时,粉笔末巧无声息地就从手指蹭到了两腮。密密麻麻地小楷爬满了黑板,乔主任走近黑板上下打量着,不住地点头。秀秀小跳下来望着乔主任笑嘻嘻地说:“大功告成。”乔主任回过脸来,望见一张娇嫩的脸蛋儿,眉毛又细又软,粉腮上挂了一层霜。乔主任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把粉笔末揩下来,刚轻碰到脸颊就落了个虚空,抬起的手在空中尴尬着。秀秀躲开散发着男士香水味的白胖手指,仓皇着向门口逃去,和正要进门的老田撞了个满怀,她连连说着“对不起”,还不忘扭头匆匆说了句“主任再见。”
秀秀洗了把脸,回到车间老实跟着明敏接线头,一有空隙就缠着明敏打听主任的情况。神秘兮兮夹着不无夸张的车间桃色事件,从明敏的小虎牙下源源不断地漏出来。最后她用一句做了总结:“老色鬼,躲着走。”秀秀不去看明敏疑问好奇和一抹暗自期待点儿什么发生的狡黠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驱赶虎口脱险的后怕感受。之后的时间里除了接不完线头的煎熬,还多了份心有余悸的回忆。老田粗着嗓子喊下班时,秀秀才从冥想中恍然醒来。
五
明敏和秀秀像两只归巢的昏鸦回到公寓的时候,小惠和表姐刚洗刷完毕,迎来了她们的“清晨”。四人在宿舍里热热闹地吃起饭,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聊着。秀秀说到她辛辛苦苦抄完考核表而主任却想占她便宜,正作咬牙切齿状时,晓梅急切问的反而是她的考核成绩。明敏冷不丁来了一句:“人家都‘自身难保’了,谁还记得你的成绩。”“哟,看来你是没问了。”晓梅话里带刺。秀秀看话头不对赶紧说道:“明敏姐上个月考核成绩第一,晓梅姐第二,具体成绩我不记得了,名次是错不了的。”小惠瞥见表姐瞬间冷下脸来,便知趣地招呼明敏一起去外面洗刷间洗葡萄。
洗刷间很大,两排长长的水龙头队列整齐。进门右转就是厕所,一阵激切的冲水声过后,厕所里传来说话声:“你表姐就是嫉妒我。”小惠放下手里正清洗的葡萄,转头环顾四周,两个女孩在身旁聊着天洗衣服,三个人穿着底裤在远处一角洗着澡,一个在身后洗着头发。没有熟人,小惠安了心。
明敏走出来洗了洗手,边帮忙洗葡萄边长篇大论起来:“上个月我也是第一,你姐两次输给我心底肯定不高兴。她还能一直得第一拿奖金吗,徒弟就不能干过师父吗?她是面子上挂不住,不知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表姐之前带你?”“那是一年前的事儿了,再说这种活儿有什么好教的,还真把自己当教授了。”小惠听出明敏语气里满是不屑,看来积怨已久了。正想劝慰些什么,明敏移过身来小声说:“你表姐从老家招了那么多人,厂子里给她不少中介费,也不说请人家吃顿。带你过来,厂里给她三百,你昨天向她借二百块钱,她还推推囔囔的,真是没人情啊!”
小惠想起昨天借钱时候的尴尬。从家里气着跑出来没带钱,姑姑塞给了五百块,买日用品和衣服花去了不少,打算向表姐借二百,省着花能撑到月底发工资。昨天表姐一边把钱塞她手里一边说挣钱多不容易,好一顿教训。更让小惠窘迫的是,表姐背后对秀秀指指点点,让她不要和这样的“狐狸精”走得太近。小惠反驳了几句,表姐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让她心惊肉跳的话“别人的男朋友少惦记”。
明敏端着洗好的葡萄先走了,小惠瞧了眼窗外,还没有看多久的太阳光就黯淡了下去,夜已经浮上来了。小惠定了定神,一头钻进黑暗的走廊。
六
日子照样过。日复一日的生活像烂俗歌曲里重复的歌词“错错错,是我的错”。
生活里的错误往往如石投水,激起一片涟漪便恢复宁静。
秀秀月经来的那天脸色像涂了层粉笔末似的惨白。在来回检查了六台机器运作之后,她手扶着冷漠颤动的钢铁机器蹲了下来。在老田老远吼着“站起来!”“懒熊!”骂骂咧咧走过来的时候,秀秀的意识变得模糊。只记得被人七手八脚抬了起来,身子随电梯往下沉,阳光一晃而过被塞进了车里,车子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她嗅着车里皮制座椅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昏睡了过去。睡梦中有无数只手在身上游走,像海边白色的浪一样将她淹没了。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身体略微有些酸胀感,全身乏力。秀秀张口要水,明敏递过去水杯就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你可算睡醒了,你不知道多惊险,都被你吓坏了。尤其是老田,脸都绿了,去办公室叫了乔主任开车把你送医院。我下了班正想去医院找你呢,乔主任的司机小牛就把你送楼下阿姨那儿了。阿姨叫我帮忙把你抬回来的,还好你瘦。”秀秀抱着杯子咕嘟咕嘟喝下去,脑袋像要启动的引擎,慢腾腾地转起来。“我去了哪儿?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心里的疑雾升腾,引擎高速运转,发生了什么?秀秀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淡的几乎不可闻的古龙水香渗进神经里面。“阿姨说乔主任把你送去市里一家熟人开的中医诊所,那里的大夫说是痛经外加劳累过度晕倒的,睡一觉好好调理就好了,还拿了些补品回来。”明敏指着桌子上一袋东西说。秀秀突然“腾”地坐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紧握住水杯万分紧张地问:“乔主任自己吗?”“还有司机小牛啊。老田想跟去,乔主任喝了一声让她带我们回去上工,就急忙走了。”“哦。”秀秀刚要把心搁回肚子里,明敏故作热切地问:“乔主任没趁机占你便宜吧?虽然小牛在,可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小牛可是认了乔主任当干爹呢。”秀秀手里的杯子倒了,温热的水隔着衣服放肆蔓延开来,夹着悄无声息的威严。
秀秀站在拥挤的浴室里,眼里满是姿态各异的胴体。她低下头,长发一下子倾泻下来,遮掉了半张脸和胸前的红印。四周嘈杂的吵闹声变远,只有头上的花洒洒出源源不尽的水流,流进每一丝头发,每一寸肌肤。她用力回忆在车里的情景,却什么都想不起,只有噩梦里的手指和古龙水香。她隐约觉得那味道还在哪里闻到过。乔主任。秀秀抬起头,无数的水陪着泪一起流。洗毕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搓得通红的皮肤这一块儿那一块儿像长了巨大的皮癣。秀秀粗鲁地穿上衣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喝酒。
小惠吃完晚饭回来,听明敏说秀秀醒来去洗澡了。她在宿舍接了几通陆豪打来的电话,一边安慰说秀秀没事,一边焦急地等她回来。秀秀披头散发推门而进的时候,小惠觉得出事了。
秀秀拉着小惠在路边摊喝酒,并抢走小惠的手机不让她打给陆豪。“我没脸见他。”、“他为我打过多少次架你知道吗?”、“他总有打不过的时候。”、“不能让他知道。”秀秀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最后止不住地呜咽起来。小惠架起喝醉了的秀秀在马路上歪扭着往回走,秀秀放声吼道:“混蛋!流氓!”她的歇斯底里引起周遭男人的侧目。小惠更用力地抓紧秀秀,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无助。陆豪还是找来了,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才在路上碰到了她们。小惠很感激陆豪什么都没问。她看着陆豪背起秀秀在前面走,突然觉得这个男人身上背负的屈辱异常沉重,重到压得一生抬不起头来。
七
小惠知道陆豪会来找她,夜班上到一半,陆豪提着几罐啤酒带她去工厂后面的草坪上喝酒。天阴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郁热的空气压抑着整个世界。陆豪的烟头在黑暗中放出了猩红色光芒,挣扎了一下,随即疲软了下去,流露出男性的脆弱与郁闷。陆豪问:“为什么不去上学?”陆豪没直接问秀秀的事情,小惠稍感惊讶。“没考上本科。”“为什么没考上?”小惠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没考上?她还没想过。她眼里什么都没看,陷入了回忆:“如果找个原因的话,是因为……”
班长生日那天晚上喊了班上很多人去K歌。小惠想感谢班长的枇杷膏就跟去了,并且悄悄带了礼物。礼物是冒着大雪逛了一整天的街买来的,还动用了助学金。歌厅里人声嘈杂,直到从KTV大厅出来人群散去的档口,她才寻了机会拉了拉班长的袖口,把包装精美的礼物袋递上。班长礼貌地笑着说“谢谢”,小惠忘了说“不谢”就低着头疾步走开了。小惠走到马路边上才发现忘记的不止是回答,还有父亲通常来看她的日子。“爸!”小惠看着路灯下脸色铁青的父亲,旁边自行车上挂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大袋子。父亲棕黄色棉袄的半侧是湿的,雪地里自行车打滑定是摔了不少跤。小惠走到父亲跟前小声道:“爸,你怎么找这儿来了。”父亲的手臂颤抖着,似乎不知道放哪儿,最后落在了小惠的脸颊上。“一整天都干什么去了?谁让你去的歌厅?快高考了还谈恋爱?”爸爸厉声吼道。“我没谈恋爱。”小惠迎头极力想辩解,却迎来了第二个巴掌。小惠噙着泪花跑开了,眼角瞥见班长和几个男生往这边回望的身影。天空又开始飘起恼人的雪。
陆豪丢了烟,取过一罐啤酒,打开递给小惠,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更好地学习才对。”小惠勉强苦笑了下说:“相反,我觉得在同学面前失了面子,班长也小心翼翼地躲着我。我让老师把我调到后排,成绩就慢慢地掉了下来。”小惠仰头喝了口酒,冰凉的液体从口腔闯过,留舌尖微微发苦。“你呢?怎么到这里了?”“我一直在北京打工。秀秀年龄小,她家不放心她跟着我。今年终于放她出来了,我也就回省里陪她了。”小惠心里一紧,忙扯开话题:“你去过北京啊,大城市是什么样的呢?”陆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没去过。”“啊?”小惠愣住了。“厂子在郊区,和这儿一样,整天又忙又累,得空就睡觉,哪有心思去里面逛?”陆豪接着说:“你来这儿一个月了,不也没去过城里吗?”小惠轻声“嗯”了一下,试图想象大城市的模样,可是除了脑海里从电视上汲来的零星图像,再无其他。
起风了。无星的天空里打过一个凛冽的闪电,闪光过去又是黑黝黝的一片。片刻无言。陆豪又打开一罐啤酒喝起来,小惠缩了缩身子,小口泯着酒等待着。“秀喝醉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陆豪的声音有些嘶哑。小惠尽力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只是怀疑。她在车里晕过去不记得了。司机小牛在车里,可以问问他。不过,听明敏说他只听乔主任的。”陆豪不再言语,只是猛灌自己。小惠想劝些什么,可最后还是轻轻放下酒瓶,站起来从陆豪身边悄悄离去,她知道有些酒比人解愁。夜风狰狞,远处隐隐滚着雷声,小惠拐进厂房时仿佛听见野兽般的哀嚎。狂雨就要来了。
八
下班了。一夜疲惫后的工人鱼贯而出。雨过天晴,清晨的天空水洗过一般明晃晃闪着微光。小惠刚兴起的好心情却被一股恶臭搅乱了,那排绿色垃圾桶肆意散发着的腥臭气,在湿润的空气里愈发浓郁。桶底的污渍顺着水泥地流进坑坑洼洼的水泊里,在上面漂成紫黑色的油。小惠左一脚右一脚小心翼翼地避开脏水洼,快到公寓楼时,她看见陆豪蹲在街道上对着水洼失神。小惠走到他的身边,他才收过神甩掉指间快熄灭的烟头,提起身侧沉甸甸的购物袋缓慢地站起来。陆豪一脸倦容,嘴角挤出一丝笑说:“帮我把这个给秀吧,她应该还没起,让她多睡会儿。”小惠点点头小声道:“你吃了吗?”“不饿。”“去吃点儿吧,身体要好好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接过递来的袋子,轻轻从陆豪身侧走过。一步又一步,小惠细数着,胸口堵得酸,一点一点往下碎。无数的话语争先恐后地聚积在嗓子眼里,失语似的憋闷,小惠大声咳嗽了一下,却把豆大的眼泪咳了出来。她觉得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于是孤注一掷地转过身脱口说道:“你要好好的啊!”小惠模糊的泪眼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那个身影僵硬了一下,挥了挥手,一身的落寞。
小惠回到宿舍就爬上床钻进夏凉被里了。她无声啜泣着,这是她在被父亲打后养成的习惯,除了抖动的肩膀,谁也无法发觉她在哭泣。泪流干了也就睡着了。梦里的小惠仿佛回到家乡的清湖,她在湖里和秀秀她们欢畅地游泳、嬉闹。四周是高大的树林围起的绿色屏障,满眼的绿树和湖蓝,笑啊,闹啊,一个猛子扎进去再出来,她们不见了。陆豪在不远处挣扎着,她拼命地游过去却未动丝毫,只见湖水霎那间变成了沼泽汪洋,绿树硬着脖颈向上长成参天的大厦高楼遮起天空,在最后露出的一缕光线里,小惠迅速拉回的视线只看到泥沼中露出的一张脸闪着白月光般的光芒。
小惠醒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扫了一眼桌上空空的购物袋,看见桌上地上到处都是瓜子皮,零食包装袋拆的乱七八糟,咬了一口的小笼包变了色,喝剩的黑米豆浆和酸奶杯歪倒在一堆苹果皮上。
秀秀戴着耳机用手机看着《快乐大本营》,看到小惠醒来就拔下耳机故作轻松地招呼起来,“你醒了?一起看吧,这期特别好玩,笑得都快憋死我了。”看到小惠怔住的表情,她急忙掩饰道:“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齐主任也没把我怎么样。”小惠看到她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语气里的自信漂浮在空气里游丝般滑走。“你陪我去玩吧!我们去溜冰、逛街、唱歌,玩个痛快!”秀秀强颜欢笑大声嚷嚷着。
小惠倚在床上,望着秀秀抖着手指敷粉底霜、描眉、涂眼影、刷睫毛,最后抹上了口红。精致的瓷娃娃般的面颊上看不出一丝伤痕。秀秀溜冰时的欢喜若狂、逛街时的兴高采烈和唱歌时的眉花眼笑都被小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回到宿舍,小惠给紧抱小熊玩具蜷缩成一团的秀秀盖好毛巾被,才匆匆赶去上工。
九
小惠上班的时候心神不宁,在各个车间打听着陆豪,所有人都说没见着他,打电话也是关机状态。在快凌晨六点的时候小惠的手机突然响了,陆豪打来的。
“喂,你怎么没来上班?”
“我把他的车砸了。”
“什么?你在哪?”
“在厂子门口,坐六点的车走。”
“我去见你。等着我。”
小惠飞奔着冲出了车间,穿过楼梯,跑向工厂出口。隔着紧锁着的电动拉门,她看见了陆豪。陆豪背着背包,披着黑色长袖薄外套,里面的白色T恤布满灰色尘土,牛仔裤上隐隐渗着血迹。大口罩把脸罩住,只看见肿起的眼角和充血的眼睛。“你怎么了?”小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陆豪找到了司机小牛,威胁着让他讲看到的事情,小牛歪着嘴提到的“按摩而已”、“没有证据”、“乔主任有后台”等字眼彻底激怒了他。他拿了工具开着摩托跟踪小牛和乔主任,午夜时分在一家洗浴中心门口砸了乔主任的车。开车回来的路上发现后面跟着三辆摩托,为首的是刚洗完桑拿的子弹头。被追上后,子弹头冲上去重重给了陆豪一拳,并顺势把他按倒,脚踢猛踹如雨点般砸下。一阵辱骂过后子弹头们扬长而去,并且骑走了他的车。陆豪用右臂的肘部支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路踉跄着走回来。
公共汽车从和煦的晨光中驶来,在法桐巨大的树冠下停住。“我要先走了,麻烦你照顾秀,我过些天会来接她。”陆豪顿了顿说:“回家吧,好好学习。”说完转过身去,挥了挥手臂,头也不回地走向公共汽车。小惠举起沉重的手臂用力地挥动,车载着陆豪驶向新的彼岸,小惠喃喃地说着“再见”。
2016-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