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初六,上弦月,像极了少女的唇,月色笼罩着我的桌子,刚刚翻开了海子的诗集,重新读了一遍海子的《日记》,夜深了,我关了灯,树的影子躺进来,像个妖精似的和风调情。
今夜,我没有戈壁,没有姑娘,只有诗和笔,连梦都是空的。
诗歌火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德令哈,一个是神女峰,前者归功于海子,后者归功于舒婷。
“德令哈”是蒙古语,意为“金色的世界”,然而,这是一个荒凉的城,一个可供填塞寂寞的城,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期盼的眼里装不下一丝生的气息,寂寞满心满身,快要涨成一片海了,生命之火在这狂野的海里一点点撕裂。德令哈也是虚无的远,是空无的境。
他是一个造境的高手,他不拥有草原,不握住泪滴,他在雨水中荒凉,在青稞前死去。
远方和辽阔属于他,可他在不断归还,就像是相信没有什么会天长地久一样,这世间的一切也没什么真正属于谁,他把石头还给石头,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他有流浪精神和漂泊情怀,三毛和他相似,可他更为深刻地体味着流浪。
这是海子第二次坐火车去西藏经过青海省的德令哈市时所写下的诗。文艺青年心中似乎总有一个西藏情节,为那里的纯净和神秘,还有遥远。那是一种精神上和地域上的双重的遥远。西部地区,是东部乘上发展的高速列车时依旧被“大开发”的帽子笼罩着的地方,它有着拥挤城市所未有的广袤草原,有着不同于黄土地的大片大片的绿,有着永远在迁徙永远在流浪的游牧文明。它的落后,它的漂泊,以及,它所在的远方,真真切切地贴上了迷茫无所归依的年轻的心。
西川说:“对于我们,海子是一个天才,而对于他自己,则他永远是一个孤独的‘王’,一个‘物质的短暂情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人类永恒孤独,唯独他写得最深,醉得最真。我们都是人世的过客,马蹄达达,杨柳依依。有人在享受着迁徙,在时间的锁链上走得一骑绝尘,马踏飞花;有人在保养着孤独,让风尘的愿景能留得独一无二,淤塞拥堵。海子在诗里不断擦拭着孤独、审视着自身,他是草原,他是荒凉,他是德令哈。
太多情感缠绕在一起,不纠结却无法自说,风过,没有痕迹,云过,没有言语,他寻找人存在的理由,寻找着孤独的解药。他其实并不像退,似乎是被多彩生姿的世界给挤出来的一样,他渴望找到一个与心灵相契合的东西,也许是太阳,也许是石头。可太阳太灼热,他疯狂地想要排解心中的孤寒,于是极端地选择了最炙热的东西,石头总是生硬,总是充满着棱角,他说:“我就是石头,我就是我自己的孤独。”他说:“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哪里归还了石头,他饶不过自己。
孤独到底是什么?孤独是人类的永恒话题,也是逃不开的话题,当身体和心灵脱节,当精神和时代冲撞,火花四溅后的产物,便是孤独。在冯唐眼里,孤独是内心的肿胀,是茶深了,可以有泪在脸上静静的流的状态,在冯至笔下,孤独是一条长蛇,没有言语,衔着梦境而来似一只绯红的花。海子说,“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梦见的猎鹿人/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其实,孤独分两种,表层的孤独是由对比而产生的,狂欢之下、躁动之中,一个人独酌的孤独便赤裸裸地袭来;深层的孤独是找不到存在与归属,它可能源于一种身份的缺失,可能来自长期的流转,可能来自信仰的虚无。而海子的孤独,是后者,来自存在的缺失。
孤独和寂寞并不是绞杀诗人的最后一把匕首,它可以是佳酿,同时也可以是毒药,它存在于人心中最敏感的区域,谁唤醒了它,主体便进入虚无,像是突然被人从高处推下,只听得心咯噔一下,突然的失重和耳鸣便像蚕茧一般包裹全身,叫人动弹不得,脑子一下被掏空。
赖声川的戏剧里经常传达一种身份的缺失,他出生于美国华盛顿,籍贯却是江西会昌,出名于台湾,人们称他为台湾导演。他的《暗恋桃花源》,他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所有的离别与吊轨都和历史因素分不开,那道海峡永远在他心里,他将所有的缺失都投入到话剧里,他是幸运的。海子心里的缺失,不止于大陆和台湾,在于人与社会、与自然,他将所有的孤独都说给“姐姐”听,写到诗歌里,而他,没有那么幸运。
海子说,“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的时候,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他在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中徘徊摸索,始终找不到一个平衡点,他委屈不了自己,也成全不了世界。姐姐,你听得到吗?姐姐又何尝存在呢?有人说,诗中的“姐姐”是海子的情人,而且是地下情人,“德令哈”是她的家乡,而海子千山万水而来时,她身在北京。一切似乎都变成具象的了,而且具象得可怕。我宁可相信她是一个虚无的对象,如同树洞,如同纸张,专供我倾诉,专供我宣泄,一旦她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怎么知道哪一天她不会对我抱有期待,不会将她的期待诉诸到我的身上?我害怕这样的反馈,我相信,海子也是。
所以,日记是他的倾吐地,干净,没有感情,他只管完成他的抒情,无须上演圆滑的戏码。
多干净的流浪,多纯粹的远方,纵使远方一无所有,也能成为流浪者的家乡。任何复杂的词汇和表达都是累赘,单调的表现手法一点点渗出孤独,这才是意义。
春天快到了,一切在疯狂地生长,在光明的景色中,海子野蛮而悲伤,不必把青稞煮酒,且让黑夜的低吼养活繁殖的嘴和臀,人类,我愿你好,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