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山脚下,天上什么都没有,分不清昼夜,向远处望去,半山腰有一群建筑,听说是寺庙,等会儿上去看看。地面的积雪很深,蹲下伸手触摸却感受不到寒冷,手指捏起捻开,像一团粉末,身体很暖和。前面有人嬉戏拍照,他没戴眼镜,人影模糊,有大人和孩子,平时他会觉得吵闹,但今天他正在休假,适度的喧哗使他感觉更接近生活,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这种轻盈晃动了重心,他顺势往后一躺,感受到身体正陷入积雪中,感官也放缓了,大脑传递出一种缓慢的下坠感,粉末状的雪渗进头发,身体很暖和。
睁眼望着天空,像一块白布上折射着淡紫色的光,平静如湖面,他张开双手,静止在空中俯视水面,他正在坠落,又停在空中,背部紧贴雪地的厚重感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全,他察觉到这个不一样的世界,又对这种差异感到亲切。人们从他身旁走过,双手有些紧张,轻握成拳头,怕被人踩到,人们从他身旁走过,没有看他,却都礼貌的避开,他仍不敢张开手掌,想象着旁人在心中如何评价他怪异的行为,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座不知在何处的山,这看不出昼夜的天空,这暖和的雪地,这些从未见过又异常熟悉的场景,熟悉到他好像多次到过这里,他平白多了许多记忆,好像经历过,又好像梦见过,它们的出现本身格外怪异,连同他的举止却又显得十分合理。他或许是画中的人物,是一抹匆匆的颜料,天空只是画布,而他正在纤维缝隙中向下浸染渗透。
他想起身走走,破坏这副画,手掌撑在地面借力,站起来朝人群走去。走近一对母子,母亲正在给孩子拍照,他顺着镜头方向,又看见那群建筑,在半山腰,等会儿上去看看。他本想继续往前走,又觉得女人有些熟悉,像一位同事,脑中的记忆提醒他,他正在参加公司占用假期的一次集体活动,他和同事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出现在这里,母子旁边经过的一对情侣也是他办公室的同事,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摆脱这些熟悉的人,他向往一个孤独又陌生的环境,使自己远离社交,远离那些无意义的人际关系。他又停住了,像生活中每日短暂退缩后那样又重新走向人群,他想自己应该同她们打个招呼,他走过去,女人还在拍照,他又想起此时并不在现实的时间里,他们回到了几年前,他和他们并不相识,即使这个女人,那对情侣,几年后都会成为他的同事,但此刻他们并不相识,彼此还是陌生人。他从人们身旁走过,没有人看他,即使他能说出每个人的名字,他们也只是陌生人。他往前走,又想起女同事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有孩子,他感到一丝恐惧,这个世界同他们一起变得陌生。他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又退回去,想仔细看看,走近了发现女人长了张陌生的脸,不是他的同事,那对情侣也已经走远,他想起来,上一次才是和同事们一起来的,这次他是独自出行。
他终于准备往半山腰走,一切诡异的不合理的事情慢慢变得合理,难怪这个地方那么熟悉,难怪他知道半山腰处有一座寺庙,他只是记性不好。山路是一条小道,路边的积雪变薄了,看得见土块和杂草,石阶上一道道裂痕,几只蚂蚁在落叶下穿过,他走得很慢,有人从身旁经过,他礼貌的让开,人们走得很快,他慢慢走,任由他们消失在视线中。走到一处岔口,前方是数不清的石阶,旁边是一条更偏僻的小路,树枝肆意的生长,遮住了视线,他记得直走是到山顶的路,小路才通往建筑,他看着石阶,估摸着体力是爬不到山顶了,去寺里看看就下山吧。他选择了小路,树枝肆意的生长,划过他的头发,洒落下白色的粉末,和地面积雪融为一体,走了一会儿,又好像走了很久,他看见远处的铁索桥和桥后的建筑,游客在桥边拍照,走到桥上,从木板之间的缝隙往下看,他看见一个湖泊,折射着天空淡紫色的光,湖面也同样颜色,像是另一块画布,而他同样在空中俯视,不同的是铁索桥随着人们走过产生晃动,失去了背部厚重的安全感,他成了下笔前尚未思考落定的墨,在笔尖流动,等待坠落,他的人生和未来同他一起在桥上晃动,等待坠落。
过了桥,模糊的建筑变得清晰,他想起自己没有戴眼镜,一切都得走近了才看得清。这里不是寺庙,而是一个破旧的游乐园,里面空无一人,石桌上雕刻的石碗盛了大半碗雨水,风一吹,看得见水面的灰尘,荡漾着,像一个湖泊,儿时向往的游乐设备显得很小,旋转小飞机才到他的胸口,小时候坐在上面,却能带给他飞在空中的愉悦感,那时怕得要死的过山车不过才几米高,想来有些好笑,但自己也不过才走到半山腰,这山也不未必高过时间的胸口,而人的一生在世界面前也不过如同一粒石子,一根杂草。他想起寺庙原来在山顶,不是半山腰,游乐园背后有条小径,往上一直走,走过数不清的石阶才能到达。
树枝肆意的生长,划过他的头发,蹭掉几片树叶,起风了,他从落叶下穿过。走了很久,一个人也没见到,他们大概从不走小路。走了一会儿,又好像走了很久,在他的体力即将耗尽时,终于走到了山顶的寺庙前,而这寺庙同样空无一人。他随意走入一间偏殿,看着说不出名字的佛像,觉得应该拜一拜,又找不到理由,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偏殿的出口在佛像背后,这种结构让他想起以前去过的画展,出口也是在背后,他也没想起自己为何要去那里。走出偏殿,他终于看到了其他人,他们站在正殿前,一对母子正在拍照,一对情侣从旁边走过,他记得上次也是一出偏殿就看到一群人,站在此时同样的位置做着同样的事,同事看到他,连忙叫他过去帮忙给她和孩子拍照,他看着镜头里熟悉的面孔,大脑有些混乱,旁边的情侣同事走过来,让他拍完之后帮他们也拍一张,他分辨不出自己在此时还是彼时,他是第一次还是第几次来到正殿前,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从来没有进过正殿,不管是第几次来这里,也从来没进去过,他决定打破这个说不清楚的记忆,帮他们拍完照,他往前走,走到殿前,依然看不清里面,他没有戴眼镜,要走近了才看得清,他感受到一股热量涌上来,他已经记不清山路上、游乐园里、正殿前有没有积雪,他的眼睛睁不开,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能睁开一条小缝,可是他没有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记得这是第二天的凌晨,而他的假期结束了。
手表显示现在是四点过,他九点半上班,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转过身准备叫同事们一起走,而正殿前空无一人,他们全都离开了。顾不上找他们,他急忙往山下走,穿过偏殿就到了山脚下,他想起自己的背包还在山上,背包里放着回去的登机牌,可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背了包,只记得七点的飞机,八点四十几落地,刚好能赶在上班前回去,他往回跑,前面是数不清的石阶,耗尽了体力,他感到绝望。他想,他已经错过这班飞机了,他上班一直是全勤,除了请过一次病假,从未缺席过,为了一座没有任何缘由去看的寺庙,他赶不回去了,他感到懊恼,甚至是愤怒,他恨这个地方,恨没有等他的同事们,恨那份干了几年此刻却想不起到底是做什么的工作。他回到山脚下,才想起自己没有去值机,今天也没有背包。
他想看看时间,可表盘变得模糊,他没有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他想不起来在哪儿坐车去机场,他在山脚下漫无目的的走,什么都想不起来,想找个人问路,可山脚下空无一人,他想,九点半之前应该赶不回去了,准备给领导打电话请假,可他想不起自己的领导是谁,他使劲想,掏出手机翻看联系人名单,想找人求助,但上面的名字他一个都不认识,他随意拨打一个号码,是空号,又拨了一个,无人接听,他想时间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会儿,但都不重要,此时此刻时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在山脚下走着,脚踩着积雪,脑海里闪过一个重要的信息,他停下来捕捉,站了会儿,他想起来他有两天假期,明天才上班。紧绷的身体突然松弛,他躺在雪地里,身体很暖和,他听见附近有人嬉戏打闹,他并不觉得他们吵闹,扭过头朝远处望去,半山腰上有一群建筑,听说是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