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知道吧,你的血性是少年看你时眼光的重量——我只是给那个已记不清面孔的人以警示的一搡。谁料她却那样轻易地滑远了,没有解释与迟疑地,撬起地球的法则轻描淡写地撬起了她。在晚风中那双惊异,狂惧,来不及愤怒的眼睛,在每一个夜晚每一寸月光下浮漾至今。
法官宣判我过失杀人的腔调里只有工作的疲惫。
“判她死刑,法官!判那个贱女人死刑!”我早知会有这样的诅咒,却不是那样陌生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父亲和哥哥眼中有火在烧。在侧门的保安,牵着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的小黑,只有它这时或许还记得我给了它一些骨头的恩情。母亲没来——在我们村子里女性是不被允许进入这样正式的场所的。
记不得赔偿的数字有几位了,记不得哥哥颤抖地指着我吼着些什么了,只记得看到满脸皱纹的父亲粗暴地推搡保安时如临深渊的自己。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这阳光下,倾塌的瓦房前,被杂草占领的小院落。墙角露出一块被镌刻过的石板,那是父亲在我十岁生日时送给我的棋盘。是他唯一送给过我的礼物。棋盘上的九宫已经被风啃掉了最初的模样。我也没有了家乡。
我转身想走,却也不知转向何方。我想哭想笑,却也不知为何而哭而笑。我拼命地去想还有什么需做的事的因,却再没有事需要一果。
或许我应该回监狱?
我的心在一念的顷刻被什么攥住了。
我知道,我无处可去了。
我穿过一座座村庄,看到大块的乌烟,记住一张张惊慌的脸。一路走来我目睹了各种尸体和死去,蚊虫蛇蚁花鸟虾鱼,猫与鼠猎鹰野兔农夫官员,母亲死了女儿儿子死了父亲,新嫁娘成了年轻的寡妇。
我看到那女人笑干了眼泪织出了一条河。我看到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架起人间冷暖。于是炊烟又起,钓鱼的打牌的侃大山的耍流氓的都被婆娘喊回了家。
我看到天堂的天使和地狱的魔鬼一齐走向我,我等待着我的归宿。
魔鬼说:“风也会在无意间将蒲公英吹至没有土壤的远方,用你的罪恶打开地狱之门或许太过勉强。”
天使说:“人们不会拾起偶然落进垃圾堆的白纸,有人的怨恨囚锢了你飞向天堂的翅膀。”
他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又是一个没有归宿的游鬼,上帝寂寥的花园和地狱冷清的监牢何时才能收容一个纯粹的灵魂?”
“那么我此时该往何处去呢?”原来死亡亦不是寻找的终点。
魔鬼嗤笑着说:“无尽的时间。”
天使微笑着说:“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说完,他们便没了踪影。
我开始在天地间流浪。
没有镜面,我看见了自己的脸。河流把我丢在岸边,我听见船夫唱着歌。
“踏上一艘船,就不要杞虑它有天会沉没;
走入一片森林,就要相信快活得能像小小的生灵;
打开一个创口,就只许那暗红汩汩流动至脱离鲜红的暗流…”
我听见荒草说着人世的语言,它说独白的谵妄:“鹤嘴锄深入大地,但不会触及草根。”它说谵妄的独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看到小鹿被埋进土壤,小鱼被埋进珊瑚,小鸟被埋进云朵,看世间的当归花一年又一年地开,飞雁一年又一年地来。在时间即圆的世界里,缘有轮转。在缺口雕刻的生命里,时间填满。
我每遇到一个生命,就问他“你到哪里去?”
有生命说:“到森林里去。”有生命说:“到梦想里去。”有生命说:“到主那里去。”
有快乐的生命,这样善意地对我说:“我是爱我的人爱的人,我从爱我的人那里来,要到我爱的人那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和从何而来,就不会知道到哪里去。”
我便四处打听什么是爱。
我没有气馁,我寻找着我的归宿。
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无数年过去了,我的心已不再泛起涟漪。在孤独和永恒中我放弃了寻找,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不再想着往哪去的问题,只是随着无依无挂地自由旅行着。两千年前的时候,偷欢的蚱蜢是入我床下的,我唱蟋蟀和叫天子,我唱晴朗的天气。
有一天,我路过一条河流。河水清澈,河鲫嬉游。我能辨认出小河两岸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我能叫出每一只昆虫的名字。我编了一叶小舟,我懒得不愿揺橹,只是把大脚丫子伸进了河流,闭上了眼睛,静待夜晚的来临。
星空也没什么好看。
就在那一念的顷刻,我感受到了莫大的,似被拥抱住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