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罚款的艺术

    在一楼大厅的橱窗外面,一排人正在躲雨。这场雨又大又急,毫无征兆。从下午四点起一直落到六点,丝毫看不出停止的趋势。暴雨打乱了不少人的节奏,着急回家的人在拼命寻找办法。几个胆大的男生冒雨跑到了对面,打算沿店铺一点点朝地铁站挪动。打扮精致的姑娘们不愿被淋湿,只能眼巴巴看着。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弄得躲雨的人情绪愈发急躁。这漂泊大雨何时是个头,连老天爷自己也拿不准。

    在这群躲雨的人当中,有一位个子不高,背着黑色双肩包的人。他在这栋楼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担任市场部主管,负责帮公司开拓线上业务。在干耗着半小时后,这位小主管也不免忧愁起来,尤其是白天里公司发生的那件事,令他左右为难。

    那事发生在上周。某天上午,他接到命令,要为新品做一波宣传。他按照之前的流程将任务分配下去,之后便等着上线、推广。谁知文章推出之后,却出了纰漏,负责编辑的同事私下底将文案当中的“免费50个名额”调整到了“免费100个名额”。修改数字纯粹是临时起意,谁也不知情。

   事后,当这位主管追问起来,编辑有她的委屈,解析说把名额提升是听了策划同事的建议。而策划同事又是这么为自己辩驳的:

   “既然宣传是为了制造噱头,何不把数字夸大一点。50个名额跟100个名额本质上没有区别,因为客户压根就不知道公司到底会给多少人免费”

    话虽然没错,但这决不能作为私自更改数字的理由。

   就在今天上午,处罚结果下来了,上级判定所有的过错在于编辑,因为文章最终是由她发出去的,别人的建议不能作为借口。按照规定,她将被处以300元罚款,口头批评一次。得到这个通知后,这位主管立马跑去跟上级理论,可不管他怎么说,对方坚持不改。

   在判罚这件事上,市场部主管有他的考量与担忧,因为这两个下属在他眼里印象完全不同。编辑部同事是个勤勤恳恳做事的人,工作上任劳任怨。而策划同事却有另一个身份,那便是某公司股东的亲戚。平日里,这位策划同事就表现的对工作不那么热情,更多的是口头上的指示。就像此次一样,当问题爆出后,她立马就把责任推给了别人。

   一个是老实小职员,一个是靠关系混进来的,这种事在职场上很是常见。作为有正义感的人,市场部主管自然是想偏袒那个踏实做事的人。

   明天,人事就会把结果公布出来,这正是他的烦恼之处。要是只处罚编辑,下属肯定是不服气的。但如果两个人一并认罪,关系户必然大吵大闹,这可真是为难。而且此事一旦处理不好,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

   失去一位好下属对上级来说是个灾难,对公司来说更是巨大损失。

   外头雨越下越大,淹没了街面,噼里啪啦,跟下豆子似的。为避免泥水溅到身上,那些原本在门口躲雨的人纷纷跑进了大堂。市场部主管在往回走时,恰巧迎头撞见了同公司的销售总监。此人是他极为敬佩的管理者之一,之前公司内部就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故事,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这位总监也曾跟普通人一样,从小职员做起,但只用了五年时间,便从基层做到了集团总监,下面管着约500名销售人员。

   在公司里,他只跟偶像单独说过两次话。他对这些人又敬又怕,敬重的是他们的管理能力和工作态度,害怕的是这类人太过聪明,还没等自己开口便看穿了一切。

   那位总监站在人少的地方,一直在拨打电话,并未注意四周。他隐约听到了谈话内容,原来有辆汽车在接他的路上,还需再等一段时间,大概五到十分钟的样子。

   这位主管死死盯着总监,感到喉咙发痒,急于找人说话,心中正有不少疑团等着同对方诉苦。

   他心想,关于管理经验,总监断然是有一身本事的,何不向对方求助呢?对自己来说这是件棘手事,但对他这种高层管理者而言,或许只是日常矛盾。

这种机会可不常有。

    主管壮起胆子走过去,高声说道,

   “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总监看了他一眼,打趣的说,

   “估计要下到明天早上”

   “这场雨真是突如其来,说下就下”

   “是的,现在正是春天,在长沙像这种雨要一直下到四月底”

   之后两人不再说话,各忙各的。这位主管也不晓得如何继续寒暄,只能眼巴巴看着外面雨水落到地面,淋湿树木、汽车和一切暴露在外的东西。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眼看着总监在频繁翻看手机,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为了不再耽误,这位主管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了,

   “最近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想请教您如何解决”

   总监再次抬起头,很礼貌的说,

   “你不妨讲出来,希望我能帮上忙”

   “那真是太好了”

   接着,这位主管快速的把事情原委同对方描述了一遍。为了证明自己并未偏袒下属,他还特意为那位编辑同事的工作与为人做了辩护。

   总监大致听明白了,反问他:

   “你打算怎么处理?”

   “取消对编辑的处罚,因为这不是她的过错”

   “这样不行”

   被拒绝后,主管立马想起他的另一个计划,

   “那就公事公办,把两个人都处罚”

   “可是你怎么证明是策划同事的错误?”

   “我就是证明”

   总监摇摇头,显然这种话在职场上毫无说服力。

   市场部主管被逼急了,

   “那就索性两个都不处罚,公司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这事权当没发生过”

   “这样更加不对,犯了错就得检讨和处罚。要是因为人情而装作没看见,公司制度岂不成了一纸空文,以后谁都可以逾越”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就跟没处罚一个意思。总监的这些说辞跟上级一模一样,口吻语气几无差别,难不成所有的管理者铁面无私,从不想着特事特办吗?

   这位小主管猜不透了,脸色颇为无奈:

   “要么就处罚轻一点,从300块降到100块,我可以向上级求情”

   对方摇摇头,

   “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发急了,

   “处罚不对,不处罚更不对,你觉得到底要怎么办?”

   说这话的同时,市场部主管断然下定了决心,要是没法说服总监,明天就只能亲自跑到老板面前去告状了。

   总监并没有直接回复他,而是不动声色的讲起故事来,

   “以前我在培训新入职的销售时,通常会跟他们讲这样一个案例:如何在凌晨两点叫醒一个熟睡的男人?这里有两个选项,一个是你告诉他客户向公司打款了10万元,另一个是告诉他,他停在马路边的汽车被人划了一条印记。任何一个男人听到后者,都会愤怒的立马从床上跳起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市场部主管静静站在一旁,细品着当中的寓意。

   总监接着说,

   “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他们通常只关心自己应得的,而对身外之物漠不关心。客户向公司打款10万,钱进了企业,跟他毫无关系。但是自己的汽车被人摸了一下,他却会紧张的立即跑到楼下,把车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生怕遗漏”

   这些大道理主管都听得明白,可是具体该怎么做呢?

   总监望着他,很肯定的问:

   “作为得力下属,你不想处罚编辑,因为害怕对方心有不甘,弄不好还会带来连锁负面反应。所以你建议,要么两个一起处罚,要么就谁也不批评,觉得这样才算公平”

   “是的”主管频频点头。

   “可是这样做恰恰是最坏的结果。你所谓的公平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平衡,以为拉上两个人垫背总比一个人好,至少表面是平息了,但没准私底下情绪越闹越大。而且就算把始作俑者供出来,也未必会让真正受委屈的人高兴,因为那压根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你要做的是如何既处罚了员工,同时又不让她心生怨气”

   “该怎么做?”

   “有多种办法。一种是强制索取,告诉她公司制度如此,还有一种就是用奖励形式在其它地方悄悄补上。此两种方案给人的感受完全不同。前者是拿走该有的收入,后者是抵消额外的奖励。你想想看,有哪些福利是公司能额外奖励她的?”

​   “额外奖励?”

   “没错。如果你要剥夺一个人的利益但又不想让他失望,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赠品拿走,而不是去动本该有的那一份。教人痛苦的不是处罚,而是感受。这才是合格的管理者要做的决策。

   如果这位下属当真工作努力,可圈可点,那么你就向公司申请一笔300元的奖励,并在适当的时候隆重授予给她。用奖励抵抗罚款,这样既处罚了下属,让她以后不再犯类似错误,又不会伤害她的自尊,还能让员工对公司感恩戴德”

   就在总监说完后,电话进来了。一辆白色汽车缓缓驶进路口,总监朝外面挥着手,然后消失在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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