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束光越来越近,好像是有意的,一直照在我们缓缓开动的车辆前方,我们移动,它也移动,总是在我们车前一米远的地方,像是在给我们指路一样。
车慢慢停下。
哇靠——那人站的土丘下面,竟然有房子,虽然是当地人俗称的“地窝子”,一间很简陋的土房,完全是拿碎土石块还有枯枝盖起来的房子,但是房子,罗布泊里竟然有房子!
过了这么多天完全杳无人烟连个活物都没见过的日子,突然能看见房子,我的小心肝啊,简直激动得扑通扑通直跳!
车停下,夜色中,我才看清楚那个戴着头灯的人,是我们探险队的队长加总指挥——W总。
看到前面那个“指路灯”是W总,我奇怪中还略略带有点失望,复制人、精灵、盗墓贼……说好的盖世探险奇遇记呢,唉,脑补吧。
这几天W总带着吴连几个人组成先锋队,走在前边探路,今天比我们提前半天就来到了这里,结果我们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后来眼看夜越来越深,怕我们迷路了,就到土丘上打开头灯给我们指路。
“这是哪里?”我问。
“楼兰保护站。”
“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啊!铁锨呢?我赶紧回头去找,挖宝去!”我刚回头就W总被揪了回来,“这里离楼兰古国还有好几十公里呢,挖你个头!进屋睡觉!”
好吧,我这才看清楚,原来W总站的这个土丘只是个瞭望站。走进土丘下的屋子,我们再次忍不住发出了欢呼声。
虽然是又破又土又透风,但问题是,人家真的是间房子呀!厨师在进入厨房之后,竟然还看见了煤气灶和馒头,立刻惊喜地晕倒在了厨房的地上。
而且,还有床!
睡了这么多天帐篷,吃了这么多天沙子和土,每天睡醒了就跟个土拨鼠一样从地里爬出来,早就忘了床是一个多么高级的物体,睡床又是多么美妙的感觉了。
今天,竟然能睡床了耶!
那间土屋很大,两边各有一排用土垒的土炕,睡二三十个人绝对没有问题,虽然土炕上一无所有,但我们仍然狂喜万分,一个个飞跃上床,摆出各种姿势抢占地盘。
大家扑扑啦啦躺下,就像古代车马店开的大通铺一样,一个挨一个儿,弥漫着各种20天没洗澡的体香,横七竖八躺了两大溜儿。
初次上床睡觉的喜悦,在两个小时后,就变成了抓耳挠腮的痛苦。那此起彼伏的呼噜啊!
30多个人,绝大多数都是大小伙子,而且白天刚刚经过辛苦的劳作和赶路,各种呼噜磨牙放屁呻吟说梦话,简直就是从左边右边头上脚下各个地方全方位多维立体地呼呼而来。
我的亲妈呀,我简直觉得就是呆在一个正在露天盖房子的工地上啊!嗡嗡嗡嗡嗡,简直就像拿电钻钻脑袋!
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悄无声息地下床,穿上羽绒服,抄着手出了屋子,向后走去。
2
后面还有两间小土屋,但比前面这间小得多,就跟咱们正常住的屋子一样大。屋旁的院子里,正点着一堆篝火,篝火旁坐着两个人,旁边有一张小桌子,放着一瓶白酒,还有两个罐头,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得两个人脸上忽明忽暗。
我过去坐下,夜里的罗布泊已经说不出得冷,我冻得瑟瑟发抖,旁边一个男人瞅了我一眼,递给我一件军大衣,示意我披在羽绒服外面。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表,此时大概是夜里两点多。
一说话,才知道他们俩是楼兰保护站仅剩的两名守护员。一位老S,年纪大点,大概有40多岁,另一位则是小L。可是刚才进屋时,我明明没有看见他俩呀?
老S看着我,半天才把舌头捋直了,他有些磕磕巴巴地说:“没说话,你们又累,可能没注意到。这里平时没人,就我们俩,都快忘了怎么说话了。”
我问你俩不说话吗?
他说,有什么可说的?每天起来,就是两个人面对面,县里给他们送粮食送水送汽油的人,有时候半月来一次,沙尘暴多了,就一个月来一次,来了放下东西就走,也不知道说啥。
这里没电视和手机信号,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一部卫星电话,那个很贵,不可能打给家里人聊天,只能是出现意外情况时求援,一个月说不了一句话,时间长了,都忘了怎么说话了。
老S突然之间说了这么多话,磕磕巴巴,口音很怪,脸还涨得通红。这么多年过去,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脸在篝火的映照下,红彤彤的样子。
他们三个月才能回家探亲一次,他俩一个是新疆的,一个是河南的,都是若羌县文物局招的临时工,一个月也就1000多块钱,很低,好在吃穿住都不用花钱。
而且在这个地方,你想花钱也花不出去。非常适合城市里的剁手党、马云背后的那些女人们过来居住。
3
说是老S,但也只有30多岁,可看上去像是四十多了。小L 20多岁,还没成家,据说家里人拿他照片去相亲,人家还以为是把未来公公的照片送过来了,说还是让他儿子亲自来相亲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里的风沙,简直就像刀子,割裂了他们和人间的所有联系。
每隔半个月,县里才会派人给他们送来桶装水,土豆、胡萝卜、卷心菜等蔬菜,牛羊肉,以及汽油和一些必须用到的生活用品。
这里所有的电器通通免谈,就一个小发电机,供一个灯泡,然后再给卫星电话充充电就够了,除了吃饭睡觉巡逻,就是永远的大眼瞪小眼。
老S说,要隔很长世间,保护站才会有外人来。有时候是来科学考察的,偶尔有来探险旅游的,有时候也会有外国人来,日本人比较多。
按照规定,外国人是不能随意进出楼兰遗址的,如果要进去,必须要办手续,还要交很贵的通行费,但那些外国人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通行证,也不怕花钱。
他们也不像某些中国人那样,进楼兰古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到此一游”与众不同,而是怀着某种虔诚,就像是信仰一样。
老S进遗址巡逻,曾见过一个老外跪在遗址前,跪了半天一动不动,他站在后面没敢问,还担心了半天,生怕那个老外就此升天了。
除此,老S和小L还跟盗墓贼打过好几次交道,最近盗墓题材火遍大小荧幕,但真实的盗墓贼显然没电视电影里那么帅。
我不知道他俩有没有枪,反正那天我是没看见,但他们碰上的盗墓贼,几乎都带着枪。我问他俩害不害怕,老S说,真没啥可怕的,因为盗墓贼遇见他们,根本不敢反抗,都是命令他们干啥就干啥。
“这么神奇?”
老S点点头,跟我说他们所在的守护站,离楼兰遗址有几十公里,待在这儿守护楼兰遗址的文物,就跟站在八达岭长城上,看故宫进没进小偷是一个意思。
老S说楼兰文物保护站所在的这条路,虽然很烂,但却是这个方向进出楼兰遗址的唯一一条路,想进出楼兰遗址,必须从这里过,没有其他路。
有一天早晨起来,他们看见门前的路上有车辙——这说明昨天夜里肯定有车偷偷进去了,很可能是盗墓贼。老S一边往路上撒上铁钉,一边用卫星电话报警求援。
然后,老S和小L就开车去了楼兰遗址,那里其实只有三间土屋,还只剩地基;一个佛塔,也只剩下一米多高;其余地方全部一目了然。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几个盗墓贼。
据老S说那天他什么都没有带,只拿着那部卫星电话。而盗墓贼拿着枪,他们掏出了枪,瞄准老S,老S说:“跟我走吧。”
“然后呢?”
“他们就收起枪,跟我走了。”
我靠,这么简单?“然后呢?”
老S说:“然后他们就跟我回保护站了啊……”
4
老S在唯一的道上撒上铁钉,盗墓贼的车被扎,必然跑不远,即使侥幸能跑远一点,但这里距离敦煌和吐鲁番还有着几百公里,他们根本跑不到那里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要想走出罗布泊,只有三条路,一是我们来时的敦煌,二是我们要离开的出口吐鲁番,三是去罗布泊镇,不过那里只能暂时修整,最终还是要回到城里去。
而他们在进遗址前打卫星电话报警,后方立刻就会通知这三个地方,通缉盗墓贼。也就是说盗墓贼即使侥幸躲过铁钉阵,一路顺利,可要想离开罗布泊,最终还是会被抓住。
而要是迟迟不出去,给养耗尽,那就只有变成干尸一条路了。
这一点,不仅这俩守护员知道,盗墓贼也心知肚明,敢进罗布泊盗墓,自然是要把这里的地形情况研究得一清二楚,难不成进来是为了快速进化成木乃伊?
这些年,老S他们就这么兵不血刃地收拾了好几拨盗墓贼,但盗墓贼只要把东西留下,他们也就不再追究,茫茫大漠,人命至重,何去何从是人生定数。
楼兰遗址不是只剩下三间地基,小半个佛塔了吗?为什么还是源源不断地有盗墓贼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闯鬼门关呢?
闻言老S沉默了半晌,说,他也是听说,现在楼兰遗址下面,还有大量的古墓没有挖掘,因为现在国内的挖掘保护技术达不到,贸然挖掘,可能真地会毁掉楼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楼兰的秘密真正被揭开的那一天。
老S的叹息,穿越十几年,现在还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就那么谈着说着,一瓶白酒被喝了个精光,当我抬起头时,东方已经隐隐泛白,一抹红霞映照在东方。
不知不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这一夜,留在篝火旁的,只是我的躯壳,我的灵魂,早已飞到了那个凭空消失的古老王国。
天亮了,大家都起来了,谁都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又度过了一个多么奇妙的夜晚。
W总过来,邀请老S和小L春天的时候,去J市给我们讲讲楼兰的故事,做个客。老S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说他也很想去外边看看,但讲课要说很多话,可一些话,他们都忘记怎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