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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要去哪儿啊，把东西放下咱吃了饭再走！”，“我回家我上哪儿去，我不在这待了”。
又是一个平常的清晨，老父亲又忘了自己的家，这是父亲生病的第三个年头，也不记得是第几次要找自己的家。
三年前清明假期我回乡探望父亲，他突然对我说:“你几个孩子了？”我倏觉诧异，父亲为何会问这个问题，“爸，我不就一个孩子吗？海宁啊，你忘了？”父亲呵呵一笑，我心想父亲是故意调侃我久不带孩子探望他吧。
晚上我简单做了几个菜，想陪父亲喝几杯“爸，我过年留在家里的酒呢？”父亲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给俺舅送去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爸，你别开玩笑，舅爷都去世几十年了，你上哪儿给他送去啊。”父亲平时倒也是个幽默的人，他的话拐弯抹角的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父亲明显比上次见老许多，每次回来他都要跟我聊很久，聊他年轻时候的经历，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自从我搬去了城里，只剩下父亲孤零零的生活在村子里，我曾多次劝说父亲搬去跟我同住，他都拒绝，怕给我们添麻烦也觉得不习惯。两杯酒后父亲依旧跟我讲了许多我听了几十遍的故事，从我的爷爷到我的母亲，从人民公社讲到我参加工作，他的记性很好，几十年前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明天就是清明节了，给你奶奶上坟时候把坟头上的草拔掉”父亲很认真的嘱咐到。
第二天清晨，父亲见我在灶房做饭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天就回来了，你忘了吗？”，父亲愣了一下，转身又走回房间。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父亲可能生病了，吃饭的时候我问道:“爸，你最近是不是老忘事情啊？”“嗯，可能是老了，最近老想不起来”父亲有些忧郁的回答。
我开车带父亲到县城的医院去检查，大夫给他做了核磁共振和血液蛋白检测，最后的结果是父亲可能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医生的话像晴天霹雳般刺激着我的神经“早期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主要表现为记忆力减退、注意力下降可能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或者刚说过的话，以及比较熟悉人的名字、电话号码，也有可能会经常忘记锁门、带钥匙等。空间辨识能力也会下降，比较容易迷路，可能会经常走错门或在自己非常熟悉的地方迷路，容易烦躁、冲动、不通情理、偏执、任性，以及比较邋遢、喃喃自语。作为家属你们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要给与病人足够的照顾”。
确诊以后，我便把父亲带到了城里居住，他开始不安，面对每天要吃的药表现出抗拒。白天因为要工作我常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突然有一天物业群里发了一张父亲的照片，并写道:“照片上这位老人找不到自己的家也说不清楼号，请他的家人看到后及时与物业联系！”联系完物业我抓紧赶回家中，父亲见到我露出笑容跟物业的经理说道:“是他，我儿子。”跟物业解释了父亲的病情便带他回家了，自那以后我便辞掉了工作专职照顾父亲。
因为孩子要读书，父亲也住不习惯，我便带他一起回到了老家。下了车他认不清街坊邻居，也不愿进家门，“我不进去，我要回家”，“这不就是咱的家吗？”，“这不是，这哪儿是咱的家啊。”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哄着他总算进了家门。
父亲的脾气变得暴躁，有时候无缘无故就爆出粗口甚至会打人，他站在镜子面前自言自语:“这个人偷咱家的东西了，他不是个好人。”我走过来说道:“爸，那里面不就是你吗，这不是你的影子吗？”他又是一顿牢骚。
渐渐的父亲能记住的事情越来越少，他有时候已经连我也不认识，会把我递给他的饭碗摔掉，会把我当成坏人。怕他走出去找不回家，平时我总把门锁住，他总透过门缝对着外面的世界自言自语，我知道父亲渴望出去。“爸，我带你出去玩玩。”父亲很高兴，出了门一路向西走的很轻快，一路上我与他交谈，他似乎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他对这条路很熟悉，每次他的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埋葬着祖坟的那片地，他站在地边上远远的望着那几颗松树，“那几颗树就是咱家的地。”父亲面带笑容向我指了指远处的几棵树。
这天父亲饶有兴致的走到我的房间:“给我几个钱，我想回家，俺妈和俺哥好长时间没来了。”“你妈和你哥？他们在哪儿啊？”“我不知道，我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她说来，我也没见过她，俺哥在地里干活，他还没吃饭。”父亲已经把他的后半生全部忘记了，他的记忆好像只停留在童年。我拿出母亲的照片给他“爸，你认识这个人吗？”父亲一愣，眼睛里噙着泪水，随后又说道:“不认识，这个人没见她来过。”“爸，你可认识我啊？”父亲面带笑容说道:“哪儿可能不认识，咱常见面，按理说我该喊你舅，我想回家，俺妈还在家等我给她送饭。”我抱着父亲痛哭起来，父亲已经把我和母亲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他的母亲和大哥。
父亲拖沓着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我给他递过外套，他脱口说出:“建民！”我又惊又喜，父亲已经很久没喊出过我的名字，也许是那一丁点儿残存的记忆突然迸发而出，我让他再说他便说不出来。“我回家，俺几个舅、俺妈都回来了，她出去好几年了，她不来看我，俺哥我也没看见。”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爸，你舅去世好多年了，俺奶奶也没有了！”，“你胡说，俺妈在家呢！”，“爸，你年纪大了，你都忘了，你几个舅也都去世了！”父亲若有所思，“他去世了，按说该告诉我啊，我该去啊。”“给你说了，你也去了，只是你都忘记了！”父亲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没有反驳，哭哭啼啼的喊着妈，我终于明白，人一生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也都忘不了自己的母亲。
带父亲出去走走，他依然出门直奔正西，路过那几颗松树他没有停下脚步，我问他“爸，咱去哪儿啊？你看看那几颗树是咱们家的地吗？”父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说道:“对了，在这。”
父亲被困在了时间里走不出来，我们也走不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