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杂想 | 关于死亡

死,是一个忌讳的名词,很多人惮于提及。

但是死亡如果真的提前来了,你又能如何呢?

对于死,我很小的时候就发出过感慨,我质疑人死亡之后是否真的有灵魂,和我是谁这个命题一起,让我数夜难眠。

那时候,我是多么的惮怕死亡,以至于吃东西会想它的来源,走路会左顾右盼是否有横祸,甚至半夜里起床,会偷偷看看帐帘外面,是否有什么匪徒闯门而入。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害怕死,也许我害怕的是,死亡代表了堙灭,代表了归于零,我害怕那种清空的感觉,害怕自己彻底从这个世界被抹去。

后来长大了一些,我突然悟了,死亡不那么可怕了,反而生变得很艰巨。我要应付考试,要应付各种不友好的同学,要应付老师的喜怒,要应付自己的欲望,而死亡变成了最微末的威胁,甚至在某些情境下,它更是一种良药,可以救人水火。

死亡,到底是什么?对不起,我到今天,仍然一无所知。

第一次面对死亡,是我的好爷爷,我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刻,现在偶尔从姑妈的脸上能够找回关于他一二的回忆,但是和他说过的话,已经完全没有了印记,他就像是一个字碑,立在我的心头,有很多书写的痕迹,却没有了生动的回忆。然而,关于他的死亡,我却印象深刻。

他去世的那天,阴雨绵绵,我顶着雨从学校往他那里赶,也还是没有看到最后一面,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突然失去了一件很珍贵的东西,我小心翼翼的围着他的遗体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有了,我理解不了前些日子还在和我说话的人,怎么突然就一动不动了,我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看房顶,我总觉得他在某处看着我,但是我细枝末节的检查下来,又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我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就是不停的往下落,那几天,我哭到没有力气。我像失去了魔戒的咕噜,六神无主。

那是第一次深刻的接触到死亡,那种感觉和自己砸死了一条蛇、弄死了几只蛤蟆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是一种担惊受怕的震撼。往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看着其他的亲人,都会异常的担心,我害怕他们中的谁突然又消失了,从我的身边溜走。我不敢想象,有温度、有互动的人体,最终变成了一堆灰,手捧一捧都会被风吹散,生命完全不堪一击。

再后来,是我邻居的一个奶奶。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去她家看录像带,我在她家看过的鬼片应该占了我这辈子看过的鬼片的一大半。所以我对她家的房子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惧怕。她死的那天,我没有敢去灵堂瞻视,我远远躲在做法事的僧侣外围,定定的看着那间停尸的屋子,仿佛往前一步,便是地狱之门。从她去世后,我便基本上没怎么去过她家了。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我对鬼神之说,没有了太多的恐惧,我突然觉得如果有鬼怪一说倒是一件幸事,这代表了人死不灭,有魂灵的存在,到还是有些希望的,就像人生有了重启的开关,而不用担心油枯灯灭。

这些的死亡,还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必然的经历,到不算是突如其来,而我一个表舅的离开,则让我真正顿悟到死亡。

他不过大我五六岁,也是年轻力壮,也是花样年华,经历了年少叛逆,终于找到了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工作也有了起色,生活似乎慢慢进入了正轨,我奶奶对他的埋怨,也变成了赞许和期望。直到有一天我回家,大家神神秘秘的告诉我,他长了不好的东西,在医院抢救。一般说长了不好的东西,就是癌症了,我心头自然一凛。去了医院,舅奶奶抱着我痛哭,我才知道,他是淋巴癌,已经晚期。

舅奶奶这个时候已经皈依基督,她觉得自己的虔诚或许可以换儿子一命,那个时候的治疗似乎也有些作用,他还挣扎的侧过身子和我打招呼,开玩笑的和我说要我找女朋友。我没敢多做逗留,安慰一下舅奶奶,溜一般的跑出了医院。

再回家的时候,便是他的葬礼,妈妈说,他死之前大吼大闹,说要再抢救,说自己不想死,是大家要害死他,他哭闹,他求饶,他用手舞着,像要抓住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一口气没提上来。这都是复述,我是没有看到那幅场景,我也不敢想象那幅场景。

死亡这件事上,没有先来后到,没有你谦我让,只有听天由命,只有束手无策。

自此,我算彻底看开了生死,也许我还会本能的抗拒死亡,但是,我并没有那么多的害怕,即使有,我也是担心自己的突然离去会给爱我的人造成困扰,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伤痛,于己,我倒是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家里的爷爷(我爸妈的父亲我都喊爷爷,所以我是两个爷爷两个奶奶)去年也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我帮着我妈拿主意,在必要时刻,放他安息,打完电话的那个深夜,我哭的稀里哗啦,不是我狠心,而是我深深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不如放手解脱。幸好苍天仁慈,并没有那么早带走老人,现在看着他像孩子一样被人照看着,我的心一半天堂,一半地狱。也不知道这样对他是好是坏,只能勉尽孝心。而死亡,我没有那么纠结,生死两面,没有所谓的对错。

说是看开,很多时候我还是会思考一下,真的死亡降到自己的头上,我约莫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但是并没有细往下深究,终其原因,还是觉得这件事离自己比较遥远,且死亡毕竟忌讳,不必多想。

但是今天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后,晚上我左翻右翻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我便坐了起来,定心去想了想。

给自己一个期限,如果是提前三天得知死亡之期,我会是什么反应。

我得知消息的刹那,我应该还是会紧张半天,我本已经规划了很多人生设想,一切都将成空,我该怎么办。我会撕心裂肺吗,不会。我会骂天骂地吗,不会。我会到处哭诉吗,不会。

打开灯,我静静坐在电脑前,对,我会坐下来,打开电脑,写一封遗嘱。

标题就是:别了,亲爱的你。

这封信,我会写给我的父母,我会写给我的合伙人,我会写给我的密友,我会写给我爱过的人,我会写给我关心的人,即使到了死亡的前夕,我可能还是会用最隐晦的文字去表达情感。对有些人说的话,也许还是融在某段诗里,诉不尽的,就不去长篇大论了。

这封信,大约会花掉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天明的阳光,会让我条件反射的去洗漱,我会尽量去洗掉一个晚上在身上积攒的新陈代谢物,我还是不能容忍自己脏兮兮的走出门去。

反正死亡将近,睡眠足不足,无所谓了。

我大约不会再和家里任何人去告别了吧,所有的文字都在信里了,我会沿着我生活的路径,去看看我曾经念过的幼儿园、小学、初中,我会去把生活过的老家再转一转。

那里是我偷过地瓜的地方;那里是我学爬树的地方;那里我曾经抓过蝌蚪;那里我看到过一朵漂亮的野蔷薇;那里是我第一次打架的地方;那里是我经常理发的店;那里有个疯子,喜欢冲我笑;那里我喜欢过一个人,在地上写满过她的名字;那里我学会了骑车,并撞坏了腿;那里我丢过钱,伤心了好几天;那里我偷过人家的一丛兰花;那里我种过一株山药;那里我偷偷吸过烟。。。一天,也许够了,不够也要够,因为将晚时分,我要出发去镇江了。

江风正起,我最自由的四年,奉献给了这里,我知道南山免门票的上山路径,我知道磨笄山的山腰有好多石墓,我知道高高低低的山城才是它的姿态,我知道往哪个小巷子里钻会有意想不到的美味。

我还会再走一趟江大的美食街,去一趟西津渡,去一趟金山,这是我最后一次去镇江走过的路线,那里夹杂的回忆太多,久远的、新近的,五味杂陈。我应该不会再进我的校园一步了,不会去图书馆或者教四坐一坐,不会走到十一号宿舍楼下,也不会去吃西校区的兰州拉面。我不会进去,那些地方已经在心里关上了门。

然后,我会买张票,直接去上海。不,我不会去上海,也不会去南京,我应该往南,去深圳。我要和水方道个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和他告别,我想我应该去杭州,去上海,去北京,但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水方,我想他会静静的听我说一堆话,看我大哭一场,他应该不会笑话我,或者对我不耐烦。

算算时间,我应该只剩下一天了,我想去东北走一走。虽然我很想去西藏,但是我应该没有时间了。

但是我真的还没有想好去东北哪里。那里是有一块磁铁的,一直在吸引我过去。

算了,最后一天,我不想去任何地方了,我会买一张绿皮车票,终点是我看到的最远的距离、最近的时刻。我选一张卧铺,但是我不要睡上铺,那里的风太冷。我也不要睡中铺,我担心我会掉下去,我就睡下铺,和谁也不换,然后我坐在窗口,看两边的风景。

上火车前,我会扔掉手机,我再也不想关注朋友圈,不想关心谁给我发信息。最后一天,我不想和任何人联系。

我想看看从眼前飞走的风景,放空的去看,反正马上我的记忆就要清零。我会带上一瓶黑方,带上一盒爆珠。我不会和任何人分享我的酒和烟。我会带上我的耳机,把声音放到最大,循环放陈鸿宇的歌。

这样轰隆轰隆的火车,一路前进,一直到我闭上眼睛。

我不想去想谁最后发现了我,我也不想知道最后大家是怎么把我送回我出生的家。我不想想亲人们看到我的尸体的场景。我不想知道认识我的人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反应。

我的记忆终于清零。

其实我是有过一次鬼门关的经历,我躺在厕所的地上,口里鼻子里都是污秽,人来人往,没有人发现最里间的隔板里躺着一个将死之人,室友朋友直到第二天才知道我出事儿的消息。我躺在病房里,睁开眼,记忆空白,坐在病房里守着我的两个人,陌生又熟悉。

我记得消毒水的味道,记得当时病房里的颜色,记得眼睛睁开时一片耀眼的白光。

那次,我大难不死。那次,我刚刚离开校园走入社会。

死亡其实没有太多杂质,如果我没有醒来,也就是真的清零了,一切都归于寂静,没有白光,没有消毒水,没有关切的眼神。

所以死,真的不可怕。

起死回生后,我重新审视了我的人生,我还是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

已经两点半了,我回忆、我的设想、我的思考也戛然而止。关于死亡的思考,这不是最后一次,而关于生的态度,我已经竭尽全力。没有人可以再来撼动我生存状态的选择,也没有人可以说服我怎么去生活。我不关心别人对我的评价,褒义的、贬义的,我会波澜不惊。我无所谓大家的是非、八卦,无所谓与己无关的东西,我的耳朵和眼睛都关注在我关心的地方。

就是这样!毕竟我不能选择怎么死,但我可以选择怎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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