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正气（孟子）讲读3

独乐乐·众乐乐-《梁惠王下》讲读

本篇多次谈关于“乐”的话题，有钟鼓、苑囿、游观之乐，到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有，而人情所不能无。将这样的天理置于公，与人同乐共享，则百姓也尽其性。反之，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终灭其天，故贵在“与民同乐”。孟子的结论为千古绝唱：“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在本篇，孟子借齐宣王之问谈与邻国交接之道。人有强弱，国有大小。以大事小，当何如？以小事大，该如何？孟子言唯仁者能以大事小，此为乐行天道，以保天下；唯智者能以小事大，此为敬畏天威，以保其国。总之，大、小两不相伤，各得其所欲。

“齐人伐燕”“邹与鲁哄”，诸侯国间纷战迭起。滕文公甚是恐慌忧患，滕国处于齐、楚之间，到底侍奉谁呢？齐国要在滕国的地盘内筑城墙，怎么办呢？足以见齐、楚二大国之非礼，是典型的以强凌弱。所以，从侍奉谁上考虑问题是没有出路的。孟子言：去将护城河挖深，护城墙筑高，施行仁政，与百姓同欲，方是正途。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且。

2.1 庄暴①见孟子，曰：“暴见于王②，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③：“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④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⑤，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⑥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⑦，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⑧之音，举疾首蹙颏⑨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⑩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⑪之美，举疾首蹙频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注释

①庄暴：齐国大臣。

②见于王：被齐王召见。

③曰：此处曰还是庄暴所言。一个人的话中间又加一个“曰”字，表示这个人说话之中有所停顿，这是古人的修辞体例。

④庶几：差不多，近于成功。

⑤变乎色：改变了脸色。

⑥直：不过，仅仅。

⑦独乐(yuè)乐(lè):独自一人娱乐的快乐。

⑧管箭：古代一种吹奏乐器，如笙箫之类。

⑨蹙额：忧愁的样子。蹙，收紧。颏，鼻梁。

⑩田猎：打猎。

⑪羽旄：古代用鸟羽和牦牛尾装饰旗帜，称旌旗为“羽旄”。

本章的关键词是“乐乐”，欣赏乐的快乐。同是“乐乐”，是“独乐乐”，还是“与人乐乐”；是“与少乐乐”，还是“与众乐乐”；是好先王之乐，还是好世俗之乐，有很大不同。先王之乐，正音雅乐；世俗之乐，个人欢乐。孟子之心，救民心切，因齐王好乐，于是不分古乐今乐之不同，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贵在众乐乐。

好乐与百姓同之，天下之民归之。但是，战国之时民穷财尽，众君王独乐其身而不恤民，使之穷困。乐本主和，但百姓头痛、抽鼻、皱眉头，非厌恶乐之切，是恨暴政之深。百姓“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君王还“田猎”“鼓乐”，百姓当然深为痛恨。

2.2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①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②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③往焉，雉兔者④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⑤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①囿：畜养禽兽的园子，大曰苑，小曰囿。

②传：古书。

③刍芫者：打柴草的人。刍，草。芫，柴。

④雉兔者：打猎的人。雉，野鸡。

⑤阱：陷阱。

本章谈话的主题是“囿”，即畜养禽兽的园林，简称园子。在本章，“大”“小”二字错综成文，“民以为大”“民以为小”两段对偶。同是园子，文王的园子方圆七十里，很大，民以为小，因为与民同乐，就似百姓自家的园子。同样是园子，齐王的园子方圆四十里，相对小，民以为大，因为他独占其乐，杀其麋鹿者视同杀人之罪，这哪里是园子，分明是陷阱！这样的园子当然是越小越好，没有最好。赵岐评论本段“广囿专利，严刑陷民”，全以“阱”字包之。

问题索引：

1，何谓好先王之乐？何谓好世俗之乐？

先王之乐，正音雅乐；世俗之乐，个人欢乐。

孟子之心，救民心切，因齐王好乐，于是不分古乐今乐之不同，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贵在众乐乐。

2，同是园子，文王的园子方圆七十里，很大，民以为小；齐王的园子方圆四十里，相比小，民以为大。这是为何？

文王的园子方圆七十里，很大，民以为小，因为与民同乐，就似百姓自家的园子。齐王的园子方圆四十里，相对小，民以为大，因为他独占其乐，杀其麋鹿者视同杀人之罪，这哪里是园子，分明是陷阱！这样的园子当然是越小越好，没有最好。

2.3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①，文王事昆夷②。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③，勾践事吴④。以大事小者，乐天⑤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⑥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⑦：“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⑧，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⑨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⑩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⑪，作⑫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⑬厥⑭志？＇一人衡⑮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①汤事葛：汤，商汤，商朝的创建人。葛，葛伯，葛国的国君。

②昆夷：也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国名。

③大王事獯鬻：大王，周文王的祖父，即古公禀父。獯鬻，北方的少数民族。

④勾践事吴：勾践，春秋时越国国君。吴，春秋时吴国国君夫差。

⑤乐天：乐行天道。

⑥畏天：敬畏天威。

⑦《诗》云：以下诗句引自《诗经·周颂·我将》。

⑧疾：毛病，指癖好。

⑨当：抵挡。

⑩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诗出《诗经·大雅·皇矣》。赫斯，大怒的样子。旅，军队。遏，阻止。徂，往。莒，国名。笃，巩固。祜，福。对，传扬。

⑪天降下民：上天降生百姓。

⑫作：为之安排。

⑬越：超出，违背。

⑭厥，其，指天。

⑮衡：通“横”。

本章的关键词是“交邻国有道”，即与邻国交接之道。人有强弱，国有大小。以大事小，当何如？以小事大，该如何？孟子言唯仁者能以大事小，此为乐行天道，以保天下；唯智者能以小事大，此为敬畏天威，以保其国。总之，大、小两不相伤，各得其所欲。对此，朱熹言：

大之事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自然合理，故曰乐天。不敢违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无不周遍，保天下之气象也。制节谨度，不敢纵逸，保一国之规模也。

遗憾的是齐宣王并不安分，直言自己好勇。孟子因势利导，勇亦有大小之别。小勇者，匹夫之勇，挥拳头，炫肌肉，只为一已私利。大勇者，文王、武王之勇，全然的慈爱和力量，为之师为之长，以安天下之民。张敬夫曰：“小勇，血气之怒；大勇，理义之怒。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可见性情之正。”

2.4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①。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②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③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④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⑤，遵海而南⑥，放于琅邪⑦，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⑧？＇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⑨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⑩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⑪耕而补不足，秋省敛⑫而助不给⑬。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⑭，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⑮。＇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⑯胥⑰谗⑱，民乃作慝⑲。方⑳命虐民，饮食若流（21）。流连荒亡，为诸忧。从流下（22）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23）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24）于国，出舍（25）于郊。于是始兴（26）发（27）补不足。召大师（28）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29）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30）？”畜君者，好（31）君也。”

注释

①雪宫：齐宣王的离宫。

②非：埋怨。

③非：不对。

④晏子：春秋时齐国贤相，名婴，《晏子春秋》一书记载了他的事迹和学说。

⑤转附、朝儛：均为山名。

⑥ 遵海而南：遵，沿着。南，向南。

⑦ 放于琅邪：放，至。琅邪，山名，在今山东诸城东南。

⑧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我该怎样做才能够和过去先王的巡游相比拟呢？

⑨适：前往，到。

⑩朝：朝拜。

⑪省：视察。

⑫敛：收获。

⑬给：充足。

⑭豫：义同“游”。

⑮度：法度，榜样。

⑯睊睊；侧目而视的样子。

⑰胥：皆，都。

⑱谗：毁谤。

⑲慝：怨恶。

⑳方：犹“放”，放弃。

21若流：如水之流，无穷极也。

22从流下：放舟随水而下。

23从流上：挽舟逆水而上。

24 大戒：充分的准备。

25舍：住。

26兴：施行惠政。

27发：开仓济民。

28 大师：太师，朝廷的首席乐师。

29《微招》《角招》：乐曲名。

30 尤：过失。

31 好：喜爱。

本章中，君王第二次与孟子谈“乐”。战国之时，民穷财尽，然众君仍不忘寻欢作乐，悲夫！

得乐则乐，不得则非，即怨也。上、下各有非，即上下皆有怨。下之非在于：乐此乐，不得而非其上，非也；上之非在于：有此乐，而不与民同乐，非也。总之，下不安心，上不恤民，皆非礼也。此处孟子的结论为千古绝唱：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范仲淹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语码出于此。

孟子引晏子之事，讲明古之君王巡游贵在补给百姓，民翘首以盼。今日之游则是寻欢作乐，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百姓恨之，先王弃之。

在本章，姚永概关注到孟子行文开合之诀。“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此句是开；“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此句是合。先开后合，合处有力、有神，义理更圆足。试取此两句抑扬读之，孟子精神，千载如见，何等婉妙。孟子引晏子之事，以“好君也”三字作收，神味悠然不尽，别是一种章法，生动之至，耐人玩味。“其诗曰”与“夏谚曰”对照，晏子引谚而解释“流连荒亡”四字，孟子引诗而解释“畜君”二字，亦文中回应处。

问题索引：

3,何谓与邻国交接之道？

孟子言唯仁者能以大事小，此为乐行天道，以保天下；唯智者能以小事大，此为敬畏天威，以保其国。总之，大、小两不相伤，各得其所欲。

4,何谓文王之勇？何谓匹夫之勇？

    勇亦有大小之别。小勇者，匹夫之勇，挥拳头，炫肌肉，只为一已私利。大勇者，文王、武王之勇，全然的慈爱和力量，为之师为之长，以安天下之民。

2.5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①。毁诸？已②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③也，耕者九一④，仕⑤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⑥，泽梁⑦无禁，罪人不孥⑧。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⑨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 gě ]矣富人，哀此茕[qióng ]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⑪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⑫。”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⑬妃。《诗》云：“古公亶父⑭，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⑮，外无旷夫⑯。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①明堂：本是周天子宣讲政教之处。这里指泰山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接受诸侯朝见之处。

②已：止，不。

③岐：地名，在今陕西岐山县一带。

④耕者九一：指井田制。把耕地划成井字形，每井九百亩，周围八家各一百亩，属私田，中间一百亩属公田，由八家共同耕种，收入归公家，所以叫九一税制。

⑤仕：当时大夫以上的官职。

⑥关：关卡。市：集市。讥：稽查。征：征税。

⑦泽梁：在流水中拦鱼的装置。

⑧不孥：孥，妻子儿女。不孥即指不牵连妻子儿女。

⑨告：求告。

⑩哿矣窗人，哀此茕独：引自《诗经·小雅·正月》。哿[ gě ]，赞美嘉许。茕[qióng ]独，孤单无依的人。

⑪公刘：人名。周王室的一位先祖。

⑫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引自《诗经·大雅·公刘》。糇粮，干粮。橐、囊，盛器。无底曰橐，有底曰囊。思，语气词。戢，聚集。用，因而。光，光大。弓矢，弓箭。干戈戚扬，四种兵器。爰，于是。方，开始。启行，出发。

⑬厥：代词，其，他的。

⑭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引自《诗经·大雅·绵》。古公亶父，周太王。朝，早晨。走，奔驰。率，沿着。浒，水边。爰，于是。姜女，太王之妃。聿，都。胥，视察。宇，房屋。

⑮怨女：未出嫁的婚龄女子。

⑯旷夫：未娶妻的单身汉。

于王者之堂，行王者之政。这与君王的好货、好色矛盾吗？孟子以公刘为例，指出太王问题的本质不在是否好货、好色，在于可否与百姓同之。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心，百姓亦有之，可否守护、尊重，并助其实现？这才是关键。

朱熹言，此篇自首至此，大意皆同。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有，而人情所不能无。将这样的天理置于公，与人同乐共享，则百姓也尽其性。反之，纵欲而私于一己者，终将自取其亡。

孟子之问对，非曲学阿世之音，是克己复礼之端。

2.6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①其反也，则冻馁②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③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④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注释

①比：及，至。

②馁：饿。

③士师：狱官，掌禁令、狱讼、刑罚之官。

④巳：罢免。

本章的关键词是“失职”。学道有深浅，失职有大小。辜负了朋友的托付，与他断绝关系；士师不能治士，罢免他；国君渎职，亡国失天下，怎么办？王顾左右而言他。唯有君臣上下各勤其任，无堕其职，方可安身。

姚永概品评本处，言“王顾左右而言他”一句，神妙之至，形容宛然。为惭乎？为怒乎？不可知也，亦不必言也。

问题索引：

5,孟子谈行王者之政，这与君王的好货、好色矛盾吗？

古之君王巡游贵在补给百姓，民翘首以盼。今日之游则是寻欢作乐，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百姓恨之，先王弃之。

太王问题的本质不在是否好货、好色，在于可否与百姓同之。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心，百姓亦有之，可否守护、尊重，并助其实现？这才是关键。

2.7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①者，非谓有乔木②之谓也，有世臣③之谓也。王无亲臣④矣，昔者所进⑤，今日不知其亡⑥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⑦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①故国：有优秀传统且历史悠久的国家。

②乔木：高大的树木。

③世臣：累世修德之臣，能辅君以道，与国同休戚。

④亲臣：君所亲信之臣，与君共休戚。

⑤进：进用。

⑥亡：去位，去职。

⑦逾：超过。

本章的关键词是“在此不在彼”。乔木、世臣都是故国的标志，然而之所以成为故国者，在于有世臣，即累世修德之臣，不在高大的树木，也不在亲臣。

世臣，与国同休戚者；亲臣，与君同休戚者。现在，齐王面临的境况是，昨日所进用之人，今日已不知去向，连亲臣的标准都不够，何况世臣乎？出了问题，就要问一问进贤的标准，还是在此不在彼。无论是进贤，还是有人说不可，或有人认为可杀，关键是谁在认为、谁在说。若是来自左右之人、诸大夫，皆需观察，再办理。但若是声音来自国人，即可进之，用之，或是去之，杀之。如此，便真正做到了如《大学》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2.8 齐宣王问曰：“汤放①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②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③，残贼之人谓之一夫④。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注释

①放：流放。

②贼：害。

③残：伤。

④一夫：众叛亲离，无人拥护的人。

本章的关键词是“弑”。这是个专用词，专指臣杀君，子杀父。本处，齐宣王所问之“弑”有个背景，当时夏桀、商纣，身为天子，成汤王、周武王，还都只是诸侯。

但也并非所有的臣杀君都是“弑”。唯有害仁者，凶暴淫虐，方是害；唯有伤义者，颠倒错乱，方是伤。同理，同在君位，四海归之为天子，天下叛之为一夫。孟子以此言深警齐王，垂戒后世。

2.9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①，则必使工师②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③斫④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

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⑤于此，虽万镒⑥，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注释

①巨室：大宫。

②工师：匠人之长。

③匠人：众工人。

④斫：砍削。

⑤璞玉：未经雕琢加工的玉。

⑥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本章的关键词是“舍女所学而从我”。人人都愿当指挥，人君更是如此，我来教给你，我建议该如何。教人治玉，舍其术，玉不得美；教人治国，舍其道，国何以得治？所以，不敢自治，而付之能者，爱之甚也。

赵岐曰：“任贤使能，不违其学，则功成而不堕。屈人之是，从己之非，则玉不成圭，人不成道矣。”范氏曰：“古之贤者，常患人君不能行其所学。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贤者不能从其所好。是以君臣相遇，自古以为难。”

问题索引：

6,一个有优秀传统且历史悠久国家的标志是什么？

乔木、世臣都是故国的标志，然而之所以成为故国者，在于有世臣，即累世修德之臣，不在高大的树木，也不在亲臣。世臣，与国同休戚者；亲臣，与君同休戚者。

7,汤放桀、武王伐纣是臣弑其君吗？

“弑”。这是个专用词，专指臣杀君，子杀父。本处，齐宣王所问之“弑”有个背景，当时夏桀、商纣，身为天子，成汤王、周武王，还都只是诸侯。

但也并非所有的臣杀君都是“弑”。唯有害仁者，凶暴淫虐，方是害；唯有伤义者，颠倒错乱，方是伤。同理，同在君位，四海归之为天子，天下叛之为一夫。孟子以此言深警齐王，垂戒后世。

2.10 齐人伐①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②，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③，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④，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⑤。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⑥。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⑦食壶浆⑧，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⑨而已矣。”

注释

①伐：攻伐。

②取：占有。

③五旬而举之：一旬是十天，五旬是五十天。举，夺取。

④不取必有天殃：齐宣王认为他攻打燕国太顺利，“人力不至于此”，是天意。所以，如果不占领它就是违背天意，必有灾殃。这是当时流行的观念。

⑤武王是也：指武王的事迹。

⑥文王是也：指文王的事迹。

⑦箪：盛饭的竹筐。

⑧浆：米酒。

⑨运：转，指转身避开。

本章的关键点是：“取”或是“不取”，只有一个衡量标准-百姓“悦”还是“不悦”。古代的王者之师，唯一的出征理由，就是救民于水火之中，非将民带入水火。圣贤为人谋国，行天道，得人心。谋策之士非此，多贪一时之功。

2.11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①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③。天下信之。“东面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④？＇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⑤也。归市者⑥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⑦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⑧。”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⑨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⑩，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注释

①七十里：方圆七十里。

②汤一征，自葛始：《尚书》逸文。汤第一次征伐，从葛国开始。

③东面：向着东方。

④奚为后我：为何把我放在后面。奚，何。

⑤霓：虹霓，是下雨的征兆。

⑥归市者：指做生意的人。

⑦吊：安抚，慰问。

⑧徯我后，后来其苏：徯，等待。后，王、君主。苏，复活。

⑨系累：捆绑。

⑩重器：贵重的祭器。

⑪反其旄倪：反，返、放还。旄，通“耄”，指老年人。倪，指小孩子。

本章，伐燕取胜的齐宣王因为其他诸侯国谋划救燕而烦恼。孟子劝齐宣王不要怕，不是要他与众诸侯国相抗衡，而是在对待燕国的事情上，搞清楚是不是王者之征伐最重要。

王者之征，志在救民，救民于水火之中，不为暴也。所以，王者之征时，非一片狼藉，如捆绑其子弟，毁人家宗庙，抢礼器财物，这些都不会发生；是一片和乐，“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百姓们带着粮食，拎着酒，迎接王师。王者之征，诛灭暴君，安抚百姓，若时雨降，民大悦。

孟子事诸君王，论道德必称尧舜，论征伐必称汤武。治民不法尧舜，是为暴；出兵不法汤武，是为乱。民众对于仁政的渴盼，如“大旱之望云霓”，云合则雨，雨则虹见，望云霓犹望雨。此句何等生动！满目争先恐后，生命复活苏醒。

2.12 邹与鲁哄①。穆公②问曰：“吾有司③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④也。诛之则不可胜⑤诛，不诛则疾⑥视其长上⑦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⑧年饥⑨岁，君之民老弱转⑩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⑪实、府库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⑬而残⑭”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⑮矣。”

注释

①哄：冲突，交战。

②穆公：即邹穆公，邹国国君。

③有司：官员。

④莫之死：即“莫死之”的倒装。“之”指“有司”，意思是没有人为他们而死。

⑤胜：尽，全部。

⑥疾：憎恨。

⑦长上，指有司，上级。

⑧凶：灾荒。

⑨饥：粮食没有收成。

⑩转：饥饿辗转而死。

⑪仓廪：粮食仓库。

⑫府库：财物仓库。

⑬慢：骄横。

⑭残：害。

⑮死其长：为其上级而死。

本章的关键句是“出乎尔者，反乎尔者”。“出尔反尔”一词的语码出于此。《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君行仁政，则官员爱民，民亦爱之；君不仁求富，则官员聚敛，不知恤民，民亦不知爱君。古之所以设有仓廪、府库，存粮囤货，贵在为民调剂：丰年聚之、藏之，凶年散之、施之。救民疾苦，恤其饥寒。唯有如此，方有民亲爱其上，有危难赴救之，如子弟卫父兄，手足捍头目。反之，则如本章的开篇所言，民怨其上，视其死而不救。

本章所引曾子之言，不仅为人上者不能片刻忘怀，人人皆应深刻领会。

问题索引：

8,何谓王者之征？

古代的王者之师，唯一的出征理由，就是救民于水火之中，非将民带入水火。圣贤为人谋国，行天道，得人心。谋策之士非此，多贪一时之功。“取”或是“不取”，只有一个衡量标准-百姓“悦”还是“不悦”。

2.13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①于齐、楚。事②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③，则有一焉：凿斯池④也，筑斯城③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注释

①间：处在······中间。

②事：事奉，听命于。

③无已：不得已。

④池：护城河。

⑤城：护城墙。

本章的关键词是“事”。事，事奉，听命于。到底事奉谁呢？齐国，还是楚国？滕文公苦苦思索。滕文公之所以感到这般忧虑与恐慌，缘于齐、楚二大国非礼的行径。所以，从事奉谁上考虑问题是没有出路的。《论语》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孟子言，去将护城河挖深，护城墙筑高，施行仁政，与百姓同欲，方是正途。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且。

2.14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①，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②，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③统④，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③为善而已矣。”

注释

①薛：国名，其地在今山东滕州市东南。

②大王居邠：大王，周太王。邠，地名，在今陕西旬邑西。

③垂：流传。

④统：世代相传的基业。

⑤强：努力。

在本章，滕文公“甚恐”，因为齐国吞并了薛国，要在自己地盘边上筑城。这是典型的以强凌弱，弱肉强食。孟子回答得干脆，“君如彼何哉”，自己这么弱，能将齐国怎么样？唯有一个办法，“强为善而已”，努力行善。孟子举了周太王的例子，意在说明善者不能避免恶强之欺，但若是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可见君子当竭力于其所当为，不可侥幸地避免其所必遇之难。遇难之时，还能否守其当为，是对君子真正的考量。

2.15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①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②，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③其耆老④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⑤。二三子⑥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⑦，邑⑧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⑨也，非身之所能为也⑩。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注释

①免：避免危险。

②皮币：皮，动物毛皮。币，丝绸布帛。

③属：汇合，召集。

④耆老：老年人，尊长。

⑤其所以养人者害人：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争地而杀人。是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

⑥二三子：诸位。

⑦梁山：今陕西乾县西北。

⑧邑：建筑城邑。

⑨世守：指国家是世代保有的基业。世，世代。守，保有。

⑩非身之所能为也：不是自己能够随便处置的。身，自身。为，处理。

将本章与前两章共读，见得一以贯之，章法完备。滕文公还是关心面对强国的非礼该怎么办。第一次谈这个话题，孟子言“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施行仁政，与百姓同欲，方是正途。第二次谈这个话题，孟子言“强为善而已”，只能努力做好自己。本章，是第三次谈同一话题，孟子先是言周太王的例子，面对列强，周太王选择了权变，惹不起，躲得起。结果，百姓们竞相追随。但是，那是周太王。还有一种情况，以身守社稷，效死勿去。

说了这么多，根本在于，唯有行王政之君，方可能守能迁。守，有共死之人；迁，有从归之众。所以，行王政方是根本，守正可以有资本，权变也具备条件。若事事求成，不循天理而全靠智谋取得，必非圣贤之道。

2.16 鲁平公①将出。嬖人②臧仓者请曰：“他日③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④。今乘舆③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⑥以先于匹夫⑦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⑧。君无见焉！”公曰：“诺。”

乐正子⑨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⑩，后以大夫；前以三鼎⑪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⑫衣衾⑬之美也。”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⑭君，君是以不果⑮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⑯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⑰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释

①鲁平公：即姬叔，鲁国国君。

②嬖人：受到宠幸的人。

③他日：过去。

④必命有司所之：总是要告诉有关官员要去的地方。命，告诉。

⑤乘舆：天子与诸侯所乘之车。

⑥轻身：降低自己的身份。

⑦匹夫：普通百姓。

⑧后丧逾前丧：后丧，指其母亲的丧事。逾，超过。这里指花费多了。前丧，指其父亲的丧事。

⑨乐正子：姓乐正，名克，孟子的学生。

⑩ 前以士：为父亲办理丧事按照士的规格。

⑪三鼎：士人为父母办丧事，其供品用三只鼎盛放。

⑫椁：套在棺材外的一层称为椁。

⑬衾：覆盖遗体的单被。

⑭沮：阻止。

⑮5果：能。

⑯尼：阻止。

⑰遇：赏识重用。

本章将一个昏君的形貌描述得淋漓尽致。他面见贤达时，是难之又难，毫无决断；他听信谗言时，则易之又易，毫不犹疑。所以，孟子深知哪是小人臧仓阻止了鲁平公，是鲁平公自己阻止了自己，天命如此。

细读本章言语表述，臧仓之言见得他意态尖酸，话里藏刀；乐正子之言语气正大，理据信实；孟子之言胸襟阔大，气象平和。正大、平和之意态与尖酸之情态，高下立现。

问题索引：

9,滕，小国也，处于齐楚之间，该如何生存？

《论语》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孟子言，去将护城河挖深，护城墙筑高，施行仁政，与百姓同欲，方是正途。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且。

唯有行王政之君，方可能守能迁。守，有共死之人；迁，有从归之众。所以，行王政方是根本，守正可以有资本，权变也具备条件。若事事求成，不循天理而全靠智谋取得，必非圣贤之道。

内容摘选自孟子研究院-浩然正气（孟子）讲读        

       净心斋笔录            

       二0二五年四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