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同我一起过清明的人,如今不在了。

  人们常说,生死由天,每个人都会有老去和死去的时候。我之前是不关注这些的,因为年纪小,还没接触过与身边的人生离死别。

 

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的形象,每天只会勤勤恳恳的种地,讨生活。特点是嗓门大,刀子嘴豆腐心。精瘦的一个小老太太,虽然个头小,但是总肯吃苦,是我心里一直的她的模样。


因为是苦过来的,生活节俭的不像样子,只有在我们在学校放假回家时候肯割上几块肉,改善伙食。


她嗓门大又具有穿透力,每每谈话像吵架。又总是爱操心,担忧种的庄稼,担忧欠的外债,担忧子孙的出路,就是不担忧自己的身体。


她代替我妈经历了我所有的叛逆期,我始终记得自己涨红了脸同她吵架的场景,她凶我更凶,只吼她没有资格管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从来不在意说出来像刀子一样的话有多伤人。她那样强悍的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我的话而被中伤。

再后来,我上了中学,她就每天骑个电动三轮车去接我上下学,每周两次接送。后来她怕下雨天淋着,给焊了个铁架布料棚子。每周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的去接我。那时候的我虚荣心爆棚,十分鄙夷这个骑着三轮车的偶尔同占路人破口大骂的老太太,觉得无比丢人。每次只肯让她在离学校稍远的地方等我。那时候的路还没有完全修好,为了节约时间,总会抄几条羊肠小道,三轮车颠簸的我更是愤懑不已。


找了个借口,怎么也不肯让她去接我上下学了。



再后来,我就开始骑自行车上下学。她就每次絮絮叨叨的讲上好多遍注意安全,我觉得聒噪的不行,不耐烦的时候还会顶上几句。中学的我就十分爱美,心不在学习上。


初三我复读了一年,去到了一个女班主任的班。是个数学老师,为人严谨,看起来很刻薄。因为是复读,我压力很大,为了考上重点的高中,我每天节省吃饭时间去写作业。因为是复读生,我跟班里每个人的关系都不是很好。后来有个后排男生喜欢我,成绩很差,总喜欢和不爱学习的人三五成群。有次班主任突击检查,趁着午休坐在最后排。那个男生一群人十分张扬的踹开门,然后丢给我一瓶红茶。可这瓶红茶却像是深水炸弹一样,带给我永生难忘的伤疤。


班主任把每个男生都叫出去教育了一番,连带着我。不信我的任何解释,哪怕我泪眼婆娑,哪怕我一遍又一遍的解释我是如何如何用功读书。怎么都不肯留我在这个班里,认定了我是个坏学生,把我的书全都搬了出来,请来家长。


来的是她,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跟她说我收不了这个学生了。


突然她就跪了下来,说孩子不能没学上。办公室里人来人往,我只觉得像是场闹剧,我甚至痛恨她让我如此丢人。基于那一跪,我得以留在班里。可我觉得这是我洗刷不掉的耻辱,她带给我的耻辱。我发奋的读书,可是惧怕每一个数学课,上课就会紧张到出冷汗,因为是班主任的课。最后的我依旧没有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差了几分。因为之前的我信誓旦旦的说非重点高中不上,她就借此嘲讽我吹牛,还不是上了另一个次一点的高中。

再后来,到了高中,受过高等教育的我更是无法同浅薄粗鄙的她交谈。每每给她讲道理,她都只会气势弱下来,不吭声。我以为,这是我赢得了我俩的战争,趾高气扬的,以胜利者的姿态。


高中压力同样巨大,甚至更加压抑。成绩下降,刷到普通班,对数理化死活不开窍的我,每每说话都像吃了枪药。我听不得她对我的任何教诲,每每只会讽刺她的无知,说话总是夹枪带棍。我甚至恶毒的咒骂过她。


高三那年,我不再跟着她在节假日上地干活。我甚至没良心的沾沾自喜自己可以不用在去摘花生,装玉米。我只偶尔看到,她瘦小的身子扛着比她硕大几倍的麻袋往车上装。

有时候你真的会感慨到底为什么如此瘦弱的身体可以蕴含那么多能量。

她每天都起早贪黑的去做农活,像每个誓死保卫疆土的捍卫自己的庄稼。庄稼丰收就欢天喜地,庄稼歉收就唉声叹气。每天讨论最多的就是谁家的儿子争气,谁家的庄稼高产。狭隘的


只有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天,我是最看不起这点的,即使我骨子里也流淌着农民的血,却也挡不住我清高无比的思想。


我奔腾不息的虚荣心让我不肯告知任何一个人我的贫穷,我的无助。高三我孤僻了好一段时间,脾气怪的异常,对她的态度更是冷若冰霜。她依旧会在我每周要去学校的时候送我,我从不肯让她送到学校门口。为的是不让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和她破旧的三轮车。



一直到到了大学,我和她都没有真正的达到和解。因为我知道我们相去甚远的思想,南辕北辙的观念都使得我们无法到达到完全的统一。这又要牵扯到传统和新式了,我依旧觉得俩人的差异很大,就像是我同一个朋友讲王小波的自由奔放,她却跟我说王小波就是个流氓。我同样无言以对是一样。但我收敛了我所有的脾气,学会柔和的对她,听她的意见了,只不过我面对她,沉默居多。不认可但是不反对她的观点。


再后来,就是查出来她得了癌症。那时候我还一心只想着飞到更远的地方,远离她,远离这个给我带来太多伤痛的家。


知道她病情的时候,我才真的开始意识到她对我的重要性。只有这么一个人,知道我所有的劣根性,虚荣心和自私性,她即使脾气暴躁,爱管闲事,却总是包容我所有竖起来的荆棘。可能粗糙的她根本没有被我释放的恶意伤害到,可我却像刚刚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孩童一样,内疚不已。


我就这样慢慢开始发现她的脆弱。才回想起童年里我一直觉得她很高,像个巨人,可到了中学我就已经超过了她,她实在是太过矮小。她的模样在生病之前像是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土头土脸,精神奕奕的样子。


可病痛带给她太多的折磨,她瘦的不像样子。眼窝深陷,嘴巴凸起,脸上再也挂不住几片肉,因为凹陷显的颧骨很高。鼻子两边的法令纹像是两条填不满的沟壑斜挎在脸上,眼珠呈黄褐色,很浅的黄色。癌细胞的扩散,时不时让她疼的打滚。


她已经行动不便了,需要搀着拐杖才能去厕所,放假回来的我就每天两头跑,给她们做饭干家务。她是个顶爱干净的人,时不时会洗头洗澡,拐着拐杖找村里的人给她理发,总说自己太不卫生了。她需要经常去医院输液,医生说,只能保守治疗,她活不到年后了。我们所有人都瞒着她,她到死去都在疑问自己得了什么病。在病里还在叨念我的学业。

有次下着大雪,我去给她做饭,路上有搭的戏班子。只有丧事的时候才会请来戏班子的人表演。


回到自己家里的我,在路上眼泪混着雪花簌簌的掉下来。我是真的开始惧怕了。惧怕这样一个在我目前全部人生里指手画脚那么多年的人,突然会像冬天里融化的雪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明她的丧事刚过去不久,她留给我记忆却慢慢的消退,甚至只残留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至今为止,她没有给我托过一次梦。有时候我在想,她是不是怨恨我青春期的叛逆,是不是烦恼我的不懂事。可她都不到我的梦里同我说说话,想来是恼我的。


知道她走的那天,我刚下课。还没明白过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眼泪就已经争先恐后的大把大把的往下掉。


那天掉的眼泪就像是第一天刚知道她病情的时候,骑着电车把自己和弟弟隐匿在黑暗的街道下肆意留下的眼泪一样多。

刚知道消息的时候,电话那头只告诉我病情加重,让我赶快回家。已经黑了的天儿,我只能推到第二天早上走。到家已经是下午,她是上午七八点咽的气。


到家我只看到了她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几乎所有陪在她身边的人都能听到她最后一句话,

甚至大姐都通了电话。而我什么都错过了,错过了最后一面,错过了所有的最后一次。

守了四天灵堂,听到身边的人在讲她走时候的场景。亲戚被叫过去了,她疼的浑身如簸箕一样的颤动,说的话已经含糊不清了。家人劝说她回家,她却像是心里都明白一样的不肯回家,待在医院。


她在走之前给她老伴塞了两百块钱,说知道你喜欢吃肉,去买点好吃的吧。二姐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哭的不能自已,她只安慰的说道,别哭了,我还死不了。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不规律,由开始的急促到后来的缓慢,甚至最后衰弱的几乎没有。


他们说,她想活下去的,即使她很痛。我在拔掉智齿的时候害怕的手脚冰凉,麻药劲下去的时候疼的坐不下来。可我知道这不及她的万分之一痛。



在她入棺之前,我见到了她最后一面,没有闭上眼睛。我扒着棺材不肯走,可他们太残酷了,不肯让我把眼泪滴进棺材里。每个人进行仪式一样的走到她面前看她最后一眼。

每个人都要哭一哭,悲怆的神情都是那么真切。鞭炮声,声乐声。真的太热闹了,她要是醒着,一定会搬个小板凳去凑一凑。可是,这一次,她躺在冰冷的棺材里不声不响。


我都怕外面的吵闹声会把她吵醒,再继续忍受病痛的折磨。可又奇迹的希望她突然回了神,像曾经每次看电影睡着的样子被我叫醒回屋里睡一样,突然睁着迷离的双眼无措的看着我。

可我等到了送灵,她都没有醒来,我又洒了一路的眼泪,这条路太熟悉,路边就是她种过的地,这回忆简直会要了我的命,几度失控。


每个亲人离去都会这样的痛吗?揪着心般,或者说剜心般。


每个送她走的人都说她没福分,好不容易拉扯大几个孩子,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走了。我心里却是知道的,她怎么会舍得享受,病里的她还偷偷跑去地里干活了。


我也听到了戏班子吹锣打鼓,萧鼓震天。可我不敢去看,因为这个戏班悼念的是她。

那个傻子一样勤勤恳恳一辈子的她啊。那个省吃俭用挂念子孙的她啊。

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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