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医院已经很远很远,黑子感觉自己再也跑不动了。
他猛地一刹车。车子受不住惯力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黑子也跟着重重地往前掼去。
黑子忍着痛爬起来,但他没有去扶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他浑身的力气全用完了,他也根本不想去碰那辆恶魔般的自行车。黑子撑着自己无力的身子,往自行车旁边的空地上挪了挪。他难过地想要避开那辆他刚偷来的自行车。以前触碰自行车的那种欢喜愉悦全部消失了。
惊恐,厌恶,害怕,鄙弃,羞辱。
黑子再也不喜欢自行车了。他再也不渴望拥有自行车了。自行车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就是它,就是它,就是它引诱黑子变成小偷的。
黑子抬脚狠命地踹了一下眼前这可恨的恶魔。他要解解心里的怨气。
坐在冰冷的条石板上,黑子抱着自己的膝盖放声嚎啕大哭。此时,谁也无法理解这个男孩心底的悲凉。他偷车了。为了那该死的五十四块钱,他放弃了做人的骨气,做人的骄傲。
那个寒冷的冬夜,黑子一直坐在冰冷的条石板上流泪到天明。
天亮了,黑子推着车找到了那个收破烂的。他要把车转手换成钱。这车是偷来的,他不知道该卖给谁,最后他只能把它当作废品卖给收破烂的。
收破烂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佝偻着背。黑子很不喜欢他,这个佝偻背一看就不像是个厚道人。黑子真不想把车卖给他,但不卖给他,还能卖给谁?黑子耐着性子和佝偻背纠缠着,他要尽快把车脱手变成钱,他已经出来三天了,他要赶紧回家,回学校。
佝偻背拿眼睛瞄了黑子几眼,接着便呵呵地笑起来。
笑完后,佝偻背又拿手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自行车。
“不错,是好车!”
黑子垂着头站着,他紧张地都不敢抬头看一眼眼前这个佝偻着背,像个干枣似的男人。黑子猜想他肯定知道自己这车是偷的,黑子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告发自己。
黑子握紧拳头,心僵僵地揪着。他好像在等待命运对他的判决。
有那么一刻,黑子恨不得上前推了车就走,这车,他不卖了。但最后黑子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现在他可不能激动,这车不卖给眼前这干枣似的佝偻背,他还能卖给谁?这车在他手里停留的时间越长,他的危险就越大,他可不能因此被抓进派出所。若是被抓进派出所,瞎眼爷爷就不能活了。
黑子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佝偻背猥亵地朝自己笑着。佝偻背终于笑够了,他用脚使劲地踩了踩脚踏。车轮在佝偻背脚下快速地空转了起来。黑子听到了车轮转动的呼呼风声。
佝偻背一手扶着车把,一手重重地搡了黑子一把。
“小兄弟,叔没猜错的话,这车可不是你自己的吧?”
黑子哑巴似的站着,嘴巴闭得牢牢的,一句话也没有。他的拳头在裤兜里紧紧地握着。
“这年头查这事可查得紧,不是看你人小,叔还真不愿收你这车。得了,叔给你三十元吧。”
佝偻背假装仁义地在黑子肩膀上拍了拍,那意思好像他给了黑子多大的恩惠似的。
黑子气急了,这佝偻背太欺负人。黑子一扭身甩开了那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黑子推起车就走。
这个收破烂的佝偻背太欺负人了,这车看起来不比青妮儿的车差,好歹也给个六十块啊。他背着做小偷的骂名,他忍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怎么说这车也该替他挣到那该死的五十四块钱。不然他为什么要偷车,他为什么要当小偷!
黑子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佝偻背,那架势像是要和他拼命。
佝偻背一把拽住黑子的胳膊,佝偻背不让黑子走。
“要不,咱再加五块钱。”
佝偻背还是笑眯眯地看着黑子。
“不卖!”
黑子搡开佝偻背,根本不理会佝偻背的纠缠。他推起车又要走。
这下佝偻背真的急了,他上来一把就拽住黑子的车龙头。他可不愿真让黑子走了,他可不能跑了这趟很有赚头的买卖。
最终佝偻背给了黑子五十五块钱。给钱的时候,佝偻背不笑了,佝偻背不停地嘟囔着,亏大了,亏大了,没钱挣了,这活是白干了。
黑子根本不想搭理佝偻背。谁知道这车一转手,他会赚多少钱。黑子不想去理会佝偻背的事情,现在他只想拿着手里攥着的五十五块钱赶紧离开这破烂地儿。
黑子把钱揣在裤兜里,逃似的迅速地离开了佝偻背的破烂地儿。他现在只想走得远远的,他不想再看到那辆自行车,不想再看到佝偻背。只要看到那辆自行车,他就没办法忘记自己做了小偷的事,那裤兜里的钱便烙铁似的烙痛着他的心。
佝偻背追出来,对着黑子的后背大喊,“小兄弟,要是有了货,记得来找叔,叔绝对给你个公道价。”
黑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他不想再多听一句话。黑子舞动双臂,飞也似的奔跑起来。现在他要借助奔跑的力量使自己忘记那可怕的一切,但他真的能忘记吗?
黑子要回家了。
为了那该死的五十四块钱,他黑子在这个瞎眼爷爷曾经跪着乞讨的地方变成了小偷。校服的钱是有了,他可以不用再理会胖男孩们的羞辱,但此时黑子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甚至非常后悔,自己真不该来镇上。他摆脱不了自己内心深处那痛苦的折磨。强烈的耻辱像一波强似一波的浪潮,贪婪地吞噬着黑子那颗孤岛般的心。
黑子沮丧地往家走去。脚下的这条路一直通向南方,只要沿着这条路不停地走下去,晚上他就能躺在自家的被窝里了。
黑子不愿再回头看一眼,他要把那些方盒子、长盒子远远地甩在身后。现在每走一步,他就离那些长盒子、方盒子远一些,他的心就好过一点。此时黑子最大的渴望就是要把这个由无数方盒子、长盒子聚成的小镇带给他的恐惧与羞辱远远地甩掉。
不知道瞎眼爷爷怎么样了?如果瞎眼爷爷知道自己偷了车,老人还会原谅自己吗?
只能瞒着瞎眼爷爷了。黑子可从没骗过瞎眼爷爷。但今天黑子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撒个谎,他可不想瞎眼爷爷为这事气出个病来。瞎眼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老人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黑子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地往南走去。
不知道菱花和她婶婶借到钱了吗?
黑子突然忧心地想起了菱花,这两天他都差不多快忘记了自己这个唯一的朋友。菱花的婶婶真的会借钱给她吗?
黑子想来想去都觉得菱花不可能向她婶娘借到一分钱。菱花的婶婶连块肥皂头都舍不得轻易地给菱花,她怎么会借五十四块钱给菱花。菱花要是借不到钱,班上的胖男孩们还会不会继续羞辱她?
迷迷糊糊中,黑子仿佛看到了低着头寂寞无声默默流泪的菱花。黑子的心陡然一酸。他曾说过要帮助菱花,他怎么会把菱花的那一份给忘了。黑子痛恨地捶了自己胸部一拳。
他要帮菱花。他可不能让菱花没有那该死的五十四块钱。菱花是他在那个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他一定要帮他的朋友。
他不能回家去了,他还要把菱花的那一份钱弄到手。黑子果断地折回头,他调转身子一路往北快速地走去,没多久,那些方盒子、长盒子又隐隐约约可见了。
该死的小镇,他又回来了。
黑子找了一处离医院不远的避风地蜷缩着,他在等待,等待黑夜的降临。白天他可不敢动手。
不知道是怎样挨过那一分一秒的,天慢慢变成了暗淡的沙黄色,黑子终于迎来了令他兴奋的黑夜。
凌晨的冬夜,寂静而寒冷。哈口气,就会有丝丝缕缕的雾气。黑子朝自己紧紧扣在一起的双手连续哈了好多口热气。他要暖和暖和自己的手。黑子的手淹没在丝丝缕缕的白雾中,他感觉自己的手没那么冷了。他握了握自己的十个指头,那十根手指还不算僵硬,还比较灵活。哈完气,黑子又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裤子上上上下下来回磋磨了好几回。热量一点点儿地汇聚在他的手掌上,手指动弹得更灵活了。
他要动手了。黑子像只狡邪而轻盈野猫,不吭气地往前一窜,便轻松地溜进镇医院的大门。这一次,黑子的紧张和恐惧减弱了不少。他不再死死地憋着呼吸,他的呼吸只是被往常略略沉重了一些而已。
黑子停在镇医院的车库前,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今晚,镇医院比较安静,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就连值班室里的灯都不亮了。黑子又往大门口那看了看,镇医院敞开的大门刺激着黑子激动地发出两声咳咳的叫喊。那叫声像是猫头鹰的叫唤,黑子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想不到自己的嗓子里竟然会发出这种刺耳的叫声。
太好了!
黑子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车子中瞄上了一辆黑色的自行车。那车在漆黑的深夜里像棵沉默的半截树桩,不会言语,不会泄露这暗夜存在的任何秘密。
就是它了。
黑子轻悄悄地靠进那辆黑色的自行车。
双手握紧车把,右脚往后一送劲。啪的一声,那黑色的金属支脚便弹成了水平线。
出来了。出来了。没费多大力气,那辆黑色的自行车就成了一只离群的孤鸟儿。黑子将要用这离群的鸟儿去帮助他的朋友,帮助小女孩菱花还有他自己换来坐在教室里的尊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