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高二班里来了七八个学美术的艺术生,是学习文化课的临时插班生,只搭班学习,学完就走。不跟我一起高考。在我们眼里,他们是过客,是异类,是另一世界的人,学习成绩差劲,组织纪律涣散,生活作风轻浮。高中三年,我始终是班里的重要班干部,不是班长,就是学委,欲推辞而不得。我就免不了跟这些艺术生有一定接触,其中有印象的只有三个。
有个体格丰满的艺术女生,还记得名字叫柠,每次见到我,就会无缘无故地笑。大约因为我是班长或学委,尽管我们似乎从未说过一句话。女孩无缘无故的笑,有时是一种毒药。我们学生吃完饭,饭盒一般要到食堂附近的池塘去洗,而这片池塘是荷塘,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满塘的荷叶,美丽而野性。那天我走下坡,正巧遇见走上来的那个女孩。她刚洗完饭盒,盛着半盒水要带给同伴,见了我,笑着说:“给你吧。”我感觉到一股狐狸精的气味,犹豫着,她却毫不犹豫,一下子将水倒在我的饭盒里。她友好的一笑,在我眼里别有意思。早就听说艺术生作风不检点,单独住在老师家属区边的几间屋子里,连在一起,以致男女学生经常整夜厮混在一起,似乎要画好人体画,必先一起睡觉,亲身体验,才画得真切透彻。她见我有些犹豫,有些难堪,悻悻地走了,从此不再搭理我。
有个精瘦如猴的艺术男生,每次回校上课,都喜欢跟我搭话。有次,我又说:“又看到你了。”我之所以又说“又”,是因为很久没见他来上课,神出鬼没,天知道他去哪里干哈了,可能是跟随美术培训班的老师,到什么地方写生作画去了吧。这个美术培训班,是学校转型职高的一种尝试,据说还可单另参加高考,走艺术生的路子。此时节,精瘦如猴的他听了很不高兴,反抗说:“怎么叫又看到,不欢迎啊?”我似乎暗暗学会了鲁迅沉郁而刻毒的风格,或许这是钱锺书式的“冷幽默”,一字千金,一语生事,但瘦猴子明显误会我了。我的存在更多是精神层面的,不肉体,不物质,不现实,不世俗,像是故乡大地上的一片白云,更具“柏拉图气质”。对于这点,女同桌蓁早注意到,有些厌嫌,后来明确告诉我,“我们不是一路人”。此前班里的莉拒绝我,理由很堂皇,说我有大好前程,她是普通女孩,彼此不同频,我没必要为她浪费时间,糟蹋自己。
那七八个艺术生里,跟我混得最熟的是男生萄,汉皋人,家境很好,身体微胖。肥胖在我们眼里意味着营养充足,生活富裕。我并不清楚他为何喜欢跟我说话,或许我是班长,或许是我的特有气质让他觉得有兴趣。他总是笑眯眯地盯着我,说我的姿势、动作都具有某种韵味和深意。天秤座的人大抵如此,举手投足都讲究一定的美感。他是搞素描的,有很多工具和作品。这些无意中勾起了我的童年回忆,那个被母亲无情打碎的画家梦,使得我对他产生几分的好感,愿意跟这个艺术生一直交往下去。他专注学习、模仿的典范作品之一,是一本徐悲鸿的绘画作品选。从这本画册里,我认识了《六骏图》《奔马》《九方皋相马》里关于马的绘画和学问。尤其是九方皋相马,让我想起庖丁解牛,而且该故事出自道家经典《列子》,揭示了一个深刻的相术天机:“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在对徐悲鸿的持续关注中,我发现他跟蒋碧薇、孙多慈、廖静文等女画家都有关系,跟创造社的郭沫若、郁达夫、田汉很相似,而且孙多慈、王映霞都跟徐绍棣有关系。
萄还有几本国画、油画的画册,都被我翻阅,极为爽快,但必须我一个人看,不可继续外借。国画里,有戴花佩剑的屈原,有戴花骑豹的山鬼,有树下等候的湘夫人,都是大家手笔,都是我喜爱的;山鬼还是赤身裸体的,像极了“自由精灵”。很多年以后,画家李壮平让女儿当人体模特,创作了《东方神女山鬼系列》,引起轩然大波,而我视为“惊世佳作”,高度认同,对山鬼的人体化早已习惯了。萄的油画大多是外国的,许多是神话题材,比如伊甸园、维纳斯、丘比特、达芙妮、阿波罗。我最喜欢的画作是乔尔乔内《沉睡的维纳斯》,是一幅宁静神秘的乡村风情画,裸女沉睡于僻静的树荫下,远处是僻静而优美的田园风景。这些正符合我对“诗意乡土”的审美期待。我还喜欢安格尔的《泉》和《土耳其浴室》,装饰性很强,前者完整展现了“无毛单纯少女”的身体美、圣洁美,后者显示了成熟少女之间的“百合恋情”,显示了另一种圣洁美。为此,我多次留意女生之间的交往,看见勾肩搭背、扣指牵手的情形,便暗自发笑。我感到恐惧的是英国沃特豪斯的《许拉斯与水泽仙女》。里面几个冰肌玉骨的水仙花少女,尤其是极力纠缠少年、鬓簪一朵黄花的那个,叫德律奥佩,热烈而执着地盯着古希腊美少年许拉斯,像是一汪深蓝色的湖水,让人怦然心动,心惊胆战。果然,原本取金羊毛、中途持罐取水的少年被迷惑住了,顷刻间淹死了,消失了。
在西方雕塑作品选里,我很喜欢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罗丹的《思想者》,都是裸体雕塑,而且前者公然雕塑出大卫的下体,以致其大理石复制品经常遭到女人的亵渎。米开朗基罗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作过壁画《创世纪》,画中两人手指接触,令我遐思。几年以后,身在汉皋的我,下意识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一首短小的同题史诗《创世纪》,一切似乎都是下意识的,仿佛睡梦中的宁芙飞了起来,一直飞到了我的窗口。诗里出现了米开朗基罗的精神引领,但史诗情节全是自己幻想的,似乎又偏于《神曲》《失乐园》的风格。德拉克罗瓦名画《但丁的渡舟》,表现《神曲》中维吉尔引领但丁穿越地狱冥河,河中一些受罚者抓住渡船求生,快要掀翻渡船,但维吉尔不慌不忙,抬手打量前方。罗丹有一些名言,比如“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艺术就是减去多余的部分”。他跟徐悲鸿一样滥情,有的女人还因他而在精神病院度过一生。看了很多的神话绘画、神话史诗,我总有一种创作神话史诗的艺术冲动。
鉴于萄几次说我的表情很深沉,具有画面感,有天,我求他给我画一幅肖像素描。他高兴地答应了,立即安排了时间。那天下午,我们就呆在美术生单独的男生宿舍里,我坐在床边,他在旁边的画架边的凳子上,用铅笔作画,其间略有提示。大约一小时后,画完了,他递给我看,讪讪地笑。这画得并不像我,倒像是大卫石膏头像的一种画法,而这尊著名的石膏头像,他们美术生几乎人手一个。唯一像我的是那副忧郁的眼睛,像是“忧郁王子”。我想到这个词,是因为王尔德有个童话叫做《快乐王子》。我似乎忘了问,他们是否画过裸体画,而这个太敏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收了这肖像画,拿回沙洲的家里,挂在蚊帐中央,颇有点煞有介事。因是铅笔素描,色彩很素淡,激发不起我的热情,也激发不起别人的兴趣。最后,它不知被丢在哪里去了,杳无踪迹,可能是存放在书柜里,压在最下面。可能是几年后搬家时,父母忘了带走,扔在昔日的老家。
几年后,在汉皋工作,我多次闻讯前去荆江美院门口的展厅参观画展,每次前去,都要事先沐浴更衣,以示虔诚。我经常去看各大剧院看戏,去洪山体育馆看演唱会、钢琴演奏会,去电影院看电影,去汉皋大学等大学听文学、文化的讲座,都没有这么认真对待过。其中有次画展是后现代画家达利的。我见到了名作《软化表》,而这随即被孟京辉引入先锋戏剧《恋爱的犀牛》,不伦不类,引人发笑。在十年后的新版中,这个场景似乎被删掉了。画展参观完了,我顺便参观美院的教室,实在走累了,就推开一间紧闭且安静的小教室,意图休息。不料里面是裸体写生课,一个女孩坐在台面椅子上,摆着姿势,下面十几个学生安静作画。大胡子老师赶紧冲我挥手,我知趣地带门离开。逗留了半小时,我回到画展大厅附近的路,准备离开,发现那个模特拎着提包走来,也要离开。她似乎认出适才冒昧的我,冲我微笑。据说她是外聘的专职模特,隔两天来一次。
我跟萄的淡漠、疏远,是因为他无意中告诉我,他自己很喜欢蓁,还详细描述她如何漂亮,如何丰满,他俩如何约会,而她没答应,如此等等。我暗自很生气,但没有明言,正如蓉说自己如何跟菌约会拥吻,而我没有明言。萄不知道我和蓁的实情,不知道我喜欢精神洁净的奇怪个性。三年后,我读书于汉皋大学,在樱园城堡的一处墙角,偶然发现与萄一样的签名,就想起了他,可他早已杳无踪影。有思想有追求的他,或许已经成为汉皋地区的青年画家吧。我儿时被粗暴母亲压抑着、被应试教育压抑着的绘画梦,始终沉睡着,像是母体腹中早已死亡的胎儿。很多年以后,偶尔画了几幅风景或人物的速写画,尚且灵气逼人。此外我买了几本国画、油画、插画的画册,但极少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