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盖房时,父亲赶着大红骡驮了一堆白灰,拿一石板写上了自己的姓名放在堆尖上。不写名我也知道是自家的。他是觉得会写名字了,这里写上正合适。到老一辈子,学会三个字。
父亲不识字,但不能说没文化。父亲的文化恰恰是高深莫测的。
一,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我出生于1960年,60年代中国饿死1800万人,在“万户啸疏鬼唱歌”中,阿Q式的父亲,深谙底层生灵应该怎样笑着面对。父亲在戏班唱过戏,田间干活时常给我哼哼浅唱,或读戏文:“刘泪涟,抬头看,墙上挂的个讨饭篮,半个罗锅支仨砖,铺的地来盖的天。”父亲还是典型的赵树理笔下李有才式的板人,什么事到他嘴里都是板话,活不分忙闲,人不分童叟,走到那里说到那里,所到之处皆笑声一片,我走路跌倒了,疼得直哭,父亲的板活就来了:“李彦国,泪涟涟,俩膝盖,快磕完。”小孩子不懂得这些话没有什么文采,只觉得这顺口溜就是文采,还是破涕为笑了。血泪的童年却是在笑声中度过的。
二,人穷志短。
为了不致冻死我们,父亲拣破布为我们缝补过冬寒衣,他弯得下腰;为了不饿死我们,他向别人要一疙瘩一块的窝窝头,他伸得出手。尽管我羞得无地缝可钻,但嗷嗷待哺的小雀还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三,几多苦难,几多期待。
在最悲观的年代,父亲从来没有悲观过,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再过五年就好了。”
对于一个不识字的人,他对子女的文化期盼可能更迫切。当时,不少家庭的孩子们都不上学,而我父亲再苦再累,也要供孩子们上学,虽然自己不会辅导,但有一个信条,“凭你们自己的努力,念到那里供到那里。”如今我和孩子们都跻身于三尺讲坛,根源是我父亲文化思想的传承。我十七岁当了民办教师,一天一个工,一月补助6元,哥哥参了军,一月领6元津贴,父亲在生产队组织的副业队掏铁矿,一月也补6元。父亲缝人就讲“我家有三个6块钱的工人了。”
父亲的期待是把我们养活,他可没敢期待给我们成家,当把五房媳妇都娶到家时,一种本来的朴素愿望在父亲心里已经成了一种奇迹。
四,勤劳俭朴品质的文化影响。
诗经云:“三之日与耜,四之日举趾”农忙有农忙的活,闲时有闲时的活,一日不可闲着。早晨上学前队里的驴一齐上地,跟着驴群拾一箩框粪不是难事,中午给羊割草,从没睡过午觉,星期天,冬拣树叶夏割柴草,雷打不动的坚持。
父亲教给了我什么叫坚强。是一笔取之不尽的财富。
勤劳加上节俭,一步一个脚印的过自己的穷时光,永远没错。我忘不了父亲是怎样节俭的,哥哥当兵给父亲捎回来一双黄胶鞋,父亲放在抽屉下的底箱里,一直舍不得穿,晴天时,他说等雨天穿吧,胶底防水,雨天时,他说雨天泥泞穿新鞋会弄脏的。按父亲的理论无论晴天雨天都没有穿这双黄胶鞋的理由。
五,父亲从来不发脾气。
一群淘气鬼,个个有脾气,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唯独父亲不发火,出现紧张局势,父亲只是发呆。冲动是无能的表现。细细想来,父亲有大智慧。泰山压顶能愁住他,但四海翻腾不能让云水怒。
六,大智慧,大文化。
父亲去世这么多年了,至今我也没弄明白,他用什么方法,控制着我们弟兄五个和五个儿媳及孙辈共20人,没有一个人对他有意见。说媳妇,搬媒人,送烧饼,交彩礼,那一刀割下来不见血?从前街到后街,从老大到老五,时空跨度大,各亲戚的性格规矩也不同,五个儿子六个家庭,上下悬殊,不言而喻。分房子,新旧宽窄各不同;分土地,远近高低有差别。父亲怎么运筹这么大一个家庭于掌股之中而无一人有一丝不满呢?事无巨细,都是父亲自己想好,亲自宣布。满堂欢喜。
父亲是个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