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老师和学生之间没有共同体,不该形成。
我第一个硕士毕业三个月回校聊天,还把我当导师。我说“你我已不是师生了。从你六月份毕业那天,这段关系就画了句号。以前你学人类学,指导你是我的义务。现在,我们是不同路上的人,你回校是看朋友。”
不知她是否明白,我希望她忘记我的学术影响,做自己,快乐自如,像亚里斯多得说的: 从容不迫,轻松优雅。
而同门之间,能做朋友的做朋友,不能就算了。万一是以后同行,彼此尊重,忘记曾在一个师门学习,才能找到自己的世界,不再带师门的影子。
我是孤魂野鬼,在学术团队之外。可我还在导师的影子里,无知无觉。导师去世,我断断续续写下回忆和纪念,发现了他的影子。看见它,慢慢转化,走出它。
研究中,我看见古人的影子,比较远,弥散难寻。每个研究最难的,是去发现如果某人影响了我,它能否转化为自己的,不能就丢掉。自己的,在血肉和行动里,外来影响,总是观念和意象。
教学和指导学生时,我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一届届学生不同程度地带上我的色彩,让我恐惧。想让自己的影子消失,做无影人。
追求知识的人生,最好做无影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切消融在自身,以自身的完整,面对世界的无限。自我不完整,无法触摸世界,不孤寂,与完整无缘。
我还做不到。有影,是光从外来,光从己来,谈何影子。
II.
这光和影,不只思考和观念,更是社会关系:学者身后的invisible college,和身前的学生-朋友共同体。
读书时,师生各有生活世界,不过在课内外相遇。学生毕业了,走向世界各角落,随人间万象流转,寻找自己的理想和热情,相忘于江湖。学校所学不过是起点,远不够应对世界。要成为自己的老师,发现同行者。
大学的世界比较单一。多年后,与曾经的学生相遇,发现他们的世界演绎无穷,足以成为自己的老师。这很难,老师能接纳学生原来的样子吗?
学人类学的,有这觉悟,才看到人类的多元。以自己的有限经历世界的无限,需让有限完整。个体无法经历万千人生,却可与此万千关联,让己完整。庄子说,吾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个体让有涯完整,而非迫近无涯。
III.
消除师生共同体,难在老师。学生进入社会,在开拓自我世界的热切和焦虑中,自然会忘记学校和老师。忘不掉师生关系的,多是老师。毕业时,老师是否念叨,还记得谁?
每年清理记忆,艰难而痛苦。难在面对下一届,上一届的影子和经验不时浮现;苦在清理是剥离自己曾经的期许,尤遇上能己所不能的学生。
有志趣相投的学生,我会不自觉强化这关系。学生结婚,想我学生都结婚了,一时冲动,请同门一起发个小红包祝贺。大家有共同兴趣,聚一起三年不容易,多点互动、祝福、和理解。结果,学生各种反应都有,说得取决于私交。我瞬间清醒。人类学讲礼物交换,互惠维持关系,想来我中了人类学的毒,竟无意识地要一个兴趣共同体,而学生是一个个的个体。
明白老子所说,“为道日损”。生命存在,必然时刻建立各种关联,在建立中完整,在完整中消除,因孤寂而完整,才能触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