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机场接机。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人出来,最后绕了一圈,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疲惫的Maria。她留着大泡面头,一脸懊丧地看着我,身边是棕色的小皮箱。
举可乐瓶没用。接机的司机师傅举了iPad mini,显示出咪咪小的一页字“Carmen la Cubana”,把带壳的iPad搁在了栏杆上,然后戴上耳塞,开始淡定地听起音乐来。他微眯着双眼,一脸陶然自得的神情。
“他们为什么派你接机?”
“因为我会西班牙语呀。”
然后他回忆起他的同学,说他曾有个同学移民去了西班牙,在那里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午后的阳光。但他也不知道,拉美到底是哪里。我得给他安利好几遍,关于西班牙语,和那些和西班牙有关的一切。每次给别人安利的时候,我都极力避免使用“拉美”之类的词汇,以防止别人听不懂。我只会说“南美地区”,然后说,除了巴西用的是葡萄牙语之外,其它南美国家都使用西班牙语。它是世界上第二大语言。
一脸淡定的“老克勒”司机师傅对自己有着迷之自信。他相信耳机里的飞机到达播报,相信古巴人和印度人一样是“落后地区”,永远是在免税店买买买而导致迟迟不出来的那群人。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接机,也许是因为拉美人和非洲人的肤色实在是太难分清,一直到见到玛丽亚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我以为的“南非人”原来就是她。
出租车飞速地向前。Maria告诉我,她一句英语都说不出来,在飞机上快急哭了。她憋红了脸,最后只能拿手比划:pencil,pencil。我都没听懂她的英文。最后对方反应了过来,lapiz。
可是她的西班牙语我也听得费力而艰难。我三个月没练听力了。我得先挣钱,先找一份看上去高大上的实习干起来,因为大家都说,职业规划很重要,好的平台才有好的起点,好的起点才能挣很多钱。虽然钱对我没什么用,可微商告诉我,挣钱真的很重要。
为了缓解尴尬,我问玛利亚:“晚饭吃了吗?”
Maria说,No,no,错乱的生物钟搞得她崩溃。她在巴黎转机,在那里滞留了两三个小时,又来到上海。
“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问我。
我告诉她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她拍了下额头说,噢,天啊!这真折腾!
我瞥见她正在用手机回复消息,随后又打开了网页浏览新闻。国内也能上外网吗?我的疑惑在心中始终盘桓不去。
疑虑没有来得及得到解答。她已经闭上双眼,轻轻地向后靠了。夜色正好,旅途疲倦。重复着来机场时的一栋栋大楼。
但我心里却老还是想着,她没吃晚饭没吃晚饭没吃晚饭,她还没吃晚饭。
车开到了J酒店停下。酒店里从进口到出口塞满了车。一栋栋房子倒不像是别墅,不知为什么却让我想起医院。
我和Maria来到大堂,Sophie已经等候多时。这位剧团经理人留着黑色的直发,用英语再三向我确认迟到的原因。我像个日本人似的反复鞠躬,说不好意思了,下次我们会注意的,Sophie这才消了气,搂着玛丽亚的腰,和她亲亲切切地一边说着西班牙语,一边欢欢喜喜地向电梯走去。
留我一个人在大堂发呆。
酒店大堂的每一块大理石都反着光,连个扔垃圾的地方都找不到。我终于还是来了,以这样的方式。小时候每年中秋,家里都会领到一盒他们的月饼;父亲是这家酒店的常客,陪领导客户吃饭,酒店的菜单甚至是烹调方式,他都已烂熟于心。
我问了父亲无数次:什么时候我也能吃上J酒店啊?又问他: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华尔道夫吃饭啊?
父亲的回答更搞笑:做老师吧,你的学生结婚了就会请你吃了。
最后我还是没有去做老师,却也没有成为吃得起华尔道夫的贵族。司机抽上一支烟,在外头神定气闲地等候着我和Sophie。他是静安的吗?他家有几套房?他为何不像我这么焦虑?
回来的时候是九点,剧已开始了第一场。冷掉的盒饭正躺在走廊里的置物架上,静静地等着我。上海熏鱼、红烧肉、宫保鸡丁、清炒南瓜、素炒青菜。菜吃了一半,一切都咸得像盐丁。晚上不能摄入太多碳水,我吃完了肉类和素材,把米饭剩了一半。肚子依然咕咕叫。
一直忍到22点全剧结束。路过常熟路的换乘站,在全家,找到了“即食鸡胸肉”,连加热都不要了,就狼吞虎咽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我几乎每晚都与他们相伴。他们几乎每一个都有着优美的身形。Indira皮肤雪白发色金黄,俨然是童话中走出的公主;Katia剃了光头,黝黑,直率,大腿颀长;Maria更像是一个严肃的经院派女学生,一切都严肃认真。
然而印象最深刻的却是Jennifer。黑色的头发,黝黑的皮肤,深邃的双眼……她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混血气质。艾斯美腊达!她是我的女神!
每一天,我都会花十二分的功夫关注Jennifer。她总是清冷而孤独地整理衣服,准备演出。戏剧开场前,男孩子们嬉笑怒骂,而Jennifer却总在冷静地准备。她分开双腿,身体朝前俯身贴向地面,又起身,然后靠右腿、左腿,各自拉伸。
她们来到中国表演,住上最高级的酒店,背后得花多少的努力啊!
要想人上人,就必须付出艰苦的代价。
我试图用“专家”理论,来说服自己。
跳舞,就必须做到最优秀,就必须抛弃世俗的一切杂念,专注于舞蹈和日复一日单调的训练本身。
就像运动员,要成为孙杨那样的世界冠军,就必须扔掉手机和网络游戏,专注于训练本身。
我再次试图说服自己。
连《卡门》开演的时候,工作人员的手机都是被禁止的。服装指导T严肃地向我强调,No phones。
每天的三个小时里,我极尽了一切想象的可能:从明天的推送文案到接下来一年的工作安排,从唐诗宋词到我上一份实习……过去的三年,我的经历苍白得几乎匮乏,以至于再也无从回忆。
她们进来了。在我们在舞台的后场分割出的小小更衣室,她们一个个鱼贯而入,又如同鸽子一般呼啦啦地四散而飞。Geidy是唯一需要帮助的。她朝我们中的某一位笑笑,thanks,她说道,然后我们为她拉起背后的拉链。她在化妆镜前照了照,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头饰,匆匆忙忙地抹几道口红,再照照,然后小步快走出小更衣室。
Jennifer脱下头上的白色帽子,Dayana戴上黄色的编织发带,也跟Geidy一样,换件衣服,照下镜子,调整下发型。
“伊拉脚郎响贴的个额,是撒额用场啊?”50岁的上海服装助理阿姨问我。
我这才发现,Jennifer的脚上,也贴着一个白色的,暖宝宝似的东西。
“应该是防止脚受伤的吧……”
“哎,四额,伊拉跳舞老辛苦额。我看到小推车送进去额么四,伊拉阿伐切额。”
“哎,四额四额,我看伊拉小蛋糕,就切一滴滴。”
对女生来说,控制饮食比男生更为困难。男生的雄激素注定他们更容易生长肌肉,而女生的雌激素注定他们更容易堆积脂肪。而在古巴,显然很难有条件为他们配备专属的营养师进行科学配比:蛋白质40,碳水40,脂肪20。他们只能控制吃。
他们说的西班牙语我几乎完全听不清楚,可却唯独记得开演前,Katie问Jennier,“La cena?”
Jennifer回答:No cena, no hambre.(不吃不饿)
她喃喃地将这句话反复念叨了数久,带着“no cena no hambre”跳着向前台跑去。
然而休息室的男孩子们却是另一番光景:他们放肆地吃着香蕉、小蛋糕,一杯一杯倒着果汁、咖啡,放声地笑闹聊天着。他们身上的肌肉却安然无恙,每一块都规规整整地在那里。
“They need some sugar for coffee.”
我和Niko拿来咖啡配的白砂糖包。
我终于结束了这段难忘的经历,告别了Niko,告别了服装T女士。我告别了上海阿姨们,并发誓此生再也不与她们相遇。
我走到化妆间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接机后的这十四天来的第一句西班牙语:“¿Dónde está Maria?”
她来了。她紧紧地拥抱我,又说了一连串我依然听不懂的西班牙语。
她又很努力地放慢语速,用食指比划着,试图让我听懂她浑浊的翘舌的古巴味的西班牙语。
我听懂了。我拿出手机,请她留下联系方式。
“明年我可能会来古巴!”我告诉她。
她激动不已。
“你来了,一定要告诉我!”她几乎是浑身颤抖着说道。
古巴人真是情感充沛,和真诚的秘鲁人一样。
已经过去7天了。然而一直到现在,我都依然没有打开email,敲下那第一行字。
该说什么呢?
“亲爱的Maria,你好!我是Olivia。还记得我吗?这是我的电子邮件地址,请你记下。大陆不能用INS和FB,我只能这么和你联系。”
可我怕她失望。我怕我不能守约,我怕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西班牙更有利于就业,而抛弃了拉美,去了巴塞罗那。
那应该是两个不一样的地方。西班牙是资本主义的完成期。生活在上海的我,应该去西班牙看看的。去看看完成资本主义的国家会走向怎样的趋势,去了解发达国家的业态、销售和经济发展会走向何方,那是新零售未来的模样。然后回到我的祖国,去南京,去郑州,去所有能想到的二线城市,让迪卡侬或者鸿星尔克帮助更多人运动;或者回上海,用西班牙预测未来十年的上海。
那古巴呢?我心心念念的哥伦比亚,和它潮湿寒冷的波哥大呢?还有天主教氛围浓厚的秘鲁,它的Manchu Pinchu呢?狂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科塔萨尔,椅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波拉尼奥呢?
我睡着了。梦里,我来到我的古巴,我心心念念的,马尔克斯的好朋友卡斯特罗的故乡。
我根本不要唱哈瓦那,不要什么烟草和敞篷汽车,我也无心旅游。我只是想走一下老马曾经住过的那些地方。
我甚至开始在微博上狂热地搜索“古巴”两个字。
却只看到三句:
古巴停水停电缺吃少穿你没活过来啊?
古巴那帮孩子,都是西北边远地区家庭贫困的孩子,因为古巴条件艰苦,国家补助给的多他们才来的。所以,每次想起他们的模样,就像看到上帝遗落在角落里的石子一样,虽然没有人注意得到,却是无比坚硬的存在,胜过那些无暇美玉。
这里教学器材很缺失,古巴学生会非常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