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是我妈。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贴着脸颊,拿出了假牙的嘴巴显得有些歪斜。待我站到床边,她微微睁开双眼,轻轻说:“叫你不要来了,怎么不听呢?”——4月30日晚上她中风了,打电话给我,感觉不妙,送她到医院后就一直住了下来,这以后的每天夜里,无论白天多忙,我都过来陪床。已是夜里11点,我知道她虽说不要我来,但一定在等着我。我告诉她,今天回家看了爸爸,他一个人在家能自己做饭、收拾东西,一切都好,她才又慢慢睡去。这是我读警校后,和她在一起持续得最长的一段时间了,但一直不能接受,这个形容枯缟的女人是我妈。
那个陪着网格员跑东走西的老妇是我妈。从厂里退休后,她和我爸住回了农村老家,因为有个当警察的儿子,因为她的高中文化,因为她在村办小学当过10年的代课教师,周边几个村民小组的人有事都喜欢来找“佘老师”商量商量,网格员也就喜欢拉着她到处转转,东家帮忙西家劝劝四处做工作。遇到一些“有咬嚼”的事,也打电话和我说说,听听我的意见,再去帮着“决断”。有时也和我抱怨“这些人怎么想不开的呢”、“我又不拿一分钱,还忙得像个鬼”。事情搞定了她开开心心,和人家说:“我儿子说得不错吧?”我提醒她:“不要乱表态,要合法,你儿媳妇还是律师、法制工作者呢,说错丢人”,她“哦”一声,就去伺候园地里的作物或早就中风的父亲了。我妈那么的热情、乐观。
那个见着我同事就请人家关照我的妇女是我妈。我参加工作后,先后三次从机关调到比较偏远的农村工作,在薛窑、搬经、江安前后干了十年,我认为属于正常的调动,都干得津津有味。可她总认为我犯了错误,被组织上处理了,每次都不会立即问,而是等到某个时候,小心翼翼地靠近我,低声问:“伢儿啊,你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我当然是无比镇定地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她就开始泪眼婆娑起来。18岁时,我读警校,她跑去我们宿舍,和众舍友打招呼:“孩子年纪小,请大家多关照。”23岁时,我去薛窑刑侦中队,她专门看我,拉着每个同志的手说了一遍:“孩子小,还没找对象,不懂事,大家多照顾。”30岁时,我当搬经中队指导员,她见到中队每个人都不忘说:“伢儿年轻,不会做事,你们多担待。”弄得单位驾驶员很尴尬。40岁时,我在江安派出所任教导员,她还坐公共汽车去了一次,在传达室里拜托民警、辅警:“伢儿年纪轻,你们多照顾点。”我眼睛一瞪,那些二三十岁的家伙散去,她才第一次相信,儿子确实不像犯了错误的样子。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那个三次对我隐瞒了父亲病危消息的女人是我妈。20多岁的时候初到薛窑,在刑侦上干得热火朝天,几乎每天坐车经过自家楼下到看守所提审,但一两个月不回家是常事,也故意不打电话给他们,生怕叫我去这里那里的相亲,常常得意于领导的表扬:“亚波同志这段时间天天在中队不回家,又办了**案件。”是啊,大禹哥哥不过七次过家门不入就万古流芳,我七十次都不止哦,到农村工作不是沽名钓誉哦,年底要评先进受嘉奖哦。直到有一天接到我妈电话:“星期日你爸出院,能不能回来接一下?”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去,这才知道父亲中风了,病床前有三份病危通知书,但她就是没告诉我。大发雷霆是没用的,她说:“你爸才五十多岁,一定能恢复,你都调那么远了,在单位要好好干,不能老请假,把自己的活让别人干。”我妈的想法朴实得让人想哭。
那个黑白照片中的漂亮姑娘是我妈。家里为数不多的古老黑白照片中,妈妈大大的眼睛明眸善睐,弯弯的眉毛如下弦月伢,乌黑的辫子盘在头上,洋溢着一脸青春。我女儿一直认为自己长得像奶奶,其实她一点儿都不像,只不过是看了奶奶年轻时的照片,觉得奶奶年轻时漂亮。因为养父属于“四类分子”,我妈最终没能被推荐上大学,18岁高中毕业就到了三尺讲台,当村办小学的代课老师,头顶着破窟窿在课堂,教是的低年级和高年级混坐的“复式班”。有些孩子家里穷,她也就把几块钱的学费垫了,个把孩子后来考不上大学,她做家长工作让孩子复读,管人家到大学。家里条件实在不行,21岁的时候,她就很潦草地嫁给我那16岁初中毕业就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已经在广阔天地奋斗了十年的父亲(我们家到农村工作是有传承的)。她还是民兵,却改不了孩子王的脾性,把训练的步枪灌满了泥沙,让精通钳工手艺的父亲拆下来帮了清洗。我妈身上凝结着她那一代人的芳华。
那个独自在冰天雪天里行走的小女孩是我妈。她5岁的时候就被亲戚偷偷从父母身边带走,由一户富农成分的家庭抱养。养父解放前娶了两个老婆,都没有生育,从此她小小年纪就忍着离开父母的悲痛,在充斥着矛盾的新家里成长,养猪、挑粪、打猪草和各种农活都会干。她羸弱的身体担负着一个家庭,自小体质就不好,直到我小时候还常见她流很多很多的鼻血,听医生讲得最多的就是“血小板减少”。当下当许多人开始忆苦思甜对粗粮情有独钟,我妈不拒绝蔬菜,但绝不吃胡萝卜,她说她小时候吃开水烫的胡萝卜渣子吃怕了,闻到味道就难受,看都不想看。她说,在那个年代,养父被关在牛棚,才10岁左右的她抱着一砵头的胡萝卜渣走几里路去送饭,积雪到膝盖,北风呼啸,穿着露脚趾的鞋子不小心摔倒,砵子滚出去,胡萝卜渣掉了一地,在雪里那么显眼。当时她就那么无助地哭。
那个人就是娘,那个人就是咱的妈,有妈才有家。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回家的路只有一条,路的尽头是妈妈。不管妈妈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在,做个50岁的“妈宝男”又如何?妈妈,我们一起回家。
2023年5月11日2时于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