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女孩子属羊,又生在冬十月,当爹爹的怀着朴素美好的愿心,为这女孩子起了个“青苗”的名字,意谓冬月的羊儿有青草可吃,小小的女孩儿以后的生途衣食无忧,安意顺心。
八百里沂蒙山,人人都说那个风光好。
沂蒙山下,沂水汤汤。
汤汤沂水边,春刚来,风还是略寒的,路边麦田一波一波地泛着新绿。
沂水明如镜,水边,坡岸,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挖荠菜。
爹爹说荠菜也叫“护生草”,往年忍饿间,荠菜供活了不少庄户人的命。
青苗手里捧着爹爹从城里买的好看的画册,贪婪地看着。
那么多天天见的花和草和树和人和事,三笔两画描在书上,竟是那么好看和亲切!小小的脑瓜里,就有了个美美的想法,按耐着心思,喜得笑眯眯的。见谁都高兴。勤快地帮着娘去捡除摊晒在席箔上的坏烂了的玉米粒。
青苗帮娘干活,不过也是为了玩。
青苗自己欣赏摆弄那些捡出来的烂半个或是虫咬了一口的玉米粒,喜悠悠地连声唤娘来看她就地摆好的图形,青苗一一指给娘看,这是一棵树,这是一条河,那是两条鱼,还有几只鸟。
娘静静地笑,青苗觉得娘像山上寺院里的观音。
娘把剔除好了的玉米粒扫拢起来,簸干净了放在碾上推,尽石碾子把晒透发脆的它们一遍遍碾压碎糁。再用温水把它们泡上个把小时。
泡透了的玉米糁子一勺一勺喂进了石磨眼。青苗很乐意这么一圈一圈地推着磨追赶着同样推磨的娘,只是觉得无比欢喜。
磨好的玉米糊要放一放,饧一饧,待发酵得有些酸甜味了,娘就会搬出那只三足大鏊子,来摊煎饼。
沂蒙山区人,就是愿意吃这带点酸味的煎饼!
本地适宜种朴实的高粱,玉米,地瓜,先民们摸索流传下把这些粮食摊成煎饼,便于保存的手艺。
吃煎饼,不卷上根本地产的大葱,何以聊人生!何以慰乡愁!
这时间,青苗就跟着娘走过水中的石桥,到水那边山脚下的菜园里拔些葱。
当这时节,小小的青苗便有了心,望见人打鱼梁那边过,就抿着嘴警惕地看。人或故意逗这小女孩子,下腰作势去打探那鱼蒌。
青苗就急急地唤在菜地里忙活的娘:“娘,娘,有人要拿我们的鱼!”
娘回头看,宽容地笑:“要拿尽他拿,千年的鱼籽,万年的草籽,河里鱼多着!不怕的。”
人就说:“苗苗,你家鱼蒌里有好大个的草鱼板子,我拿走喽!”
青苗于是学着娘说话的意思,说:“拿就拿吧,河里鱼多着,不怕的。”
于是人就笑,说逗着玩的,哪里会真去拿。
青苗反到觉得自己怀疑了人家,很不好意思似的。
二
镇子名“招贤”。五日一逢集。一集会两天。每逢集日,连三五十里外的人都会早早地一脚一脚地赶过来。
集市很大。沿古沂水逶迤。
在远远的地方,就能听到集市的那种喧嚣的起伏。感到那热闹的热情诱惑着心,使得人不由加快了脚力。
河堤挨溜排场的是卖牛羊猪,鸡鸭鹅的档子。
青布围着几棵大白杨遮起来的角落,围了些人嘻嘻地看,借着那牲畜交配群种的题由,互谓着“马”,“驴”,调侃着消遣着相熟的人。
卖家从架子车里捉住买主看好的那头欢快的黑花猪崽,揪着小猪崽的耳朵,尽那猪崽子蹬歪着腿脚,尖锐地叫得人耳疼牙酸,夸买主眼光好,若不是觉得和买家话语投缘,少一个大子都不会卖的。买家喜笑地应着连连称“是”,心疼那花猪崽被揪耳朵的痛,慌不迭地用个绳套子把那花猪崽身子套上,付清了钱,牵了那猪崽往家赶。
那些驯良的羊或大着草包肚卧在地上不停地反刍;或是不时皱一下鼻子茫然地看过去过来的人;或是相互碰碰头玩,打发这样无聊的站街时间;或只是呆呆地顺天由命地呆站着;有一只小羊就一直“咩咩”地叫着,叫得人心软软的。
再过去便是木材市,各处地方运来的新伐木材排得齐整整的,附近的主妇们拿了镰,把那树皮娴熟地剥下来,背回去晒干了,留着烧火煮饭用。
街角拐道处,有照例支起大锅的羊杂碎汤,大锅的牛肉汤,大锅的豆腐脑子。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馋人的香气。
“豆腐脑子,焦干!”
“钆块血脖!”
肉市,米市,布市,菜市,杂货市,各样物品都多到成排成排的摆着,大气又厚朴。连那各种买卖交易争执中的叫嚷,赌咒,都是那样大气地酣畅淋漓,质朴厚实。
学校在相对幽静的后街,前身原是座土地庙。尚留有两棵树冠遮住半个天的白果树。依着山,傍着水,四周围着高高的白杨树。
肥绿的杨树叶子哗啦哗啦地起劲拍着。
青苗在这一年秋,就开始上学识字了。
小腰板总是挺得直直的,双手乖乖地背在身后,生怕漏掉了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每日里背着娘手缝的蓝书包从家里出来,过路,过桥,过街,识看街两旁各样的店铺招牌字,卖各样的东西。
每逢集市,更是有眼缘见识到各样的热闹,各样的事,物,人。
那水流一样混着各样声音起伏的喧嚣里,属于各自的声音又是那么清晰可辩,熨贴妥当。
白露过后,寒凉渐生。
天色微明,朗朗的早课声穿越清泠的空气,激荡起人心中的辉煌。
读书渐渐读出了滋味,心里是欢喜又庄重的。
青苗性子有些慢憨。总是静静地在人群中看,在热闹中静静地听。
在那一班伶牙俐齿,活泼灵动的女孩子中,显得笨笨拙拙的。
这种笨拙并不妨碍看见雨打莲叶,一树繁花,甲虫飞过,冷风旋起一阵如雾雪粉时的心花怒放。镶满钻石的夜空,午夜蓝里的璀璨,那么的异常动人。还有斜贴着山头的那个小月儿;一派缓静绿蓝的水上划着长长脚玩耍的水扁担;氤氲里的远山明水,一例眼目所见的平常日月,看过来,埋在心底,竟是日后打开来泛涌着滋滋细声的泡沫的甜酒。在尖锐喧嚣的生的包围里,那低微的声音在眼前心上,异常清晰,也异样鲜明。一如温存。
不曾落下的披星习早课,戴月放晚学;不曾偷懒的每一回认真作业,认真背书;六年学下来,青苗认真真地不曾有什么显眼处。成绩一直温吞吞,不好也不坏。
娘免不了在大姨面前说青苗上学大概不济事。上学只当是能认识几个字就行,等好生生地在学校托管大了,将来找个好婆家嫁了就是。
大姨就笑说娘眼皮子浅,小学的成绩怎可知算人一生的数?她在银行当行长的龙江表哥直到初二,学习成绩还是挂边,后来不也考上了大学,工作分配进了银行吗?才十一二岁的一个女孩子,当娘的就盘算着要早早地把人给嫁出去,怎好意思!
娘就讪讪地笑。
娘同一般乡村妇人一样,人能做得了的事就尽力而为,人做不了主的,就交付给鬼神。
二
姥爷寿高九旬,长,幺为女,中间排班四男。
大姨年长娘二十岁。性情素朴,干净爱洁,身上衣,头和脚,从来都是拾掇得齐整整的。
于姓在仕阳是个大族,大姨家在族中是门面户。坡上有田,山下有地,林中有产,水中有鱼。大姨在族中辈份即高,又明白人情往来,亲戚礼数,平时赡亲恤邻,不曾吝啬。生有三男五女,其中三男一女皆从省城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在城里安了家。身边的女儿分别嫁到邻村两个和镇上两个。这样的祥瑞之家,端得叫人艳羡。且这大姨莫名地在某夜之后,就突然地会给人接骨安臼扯痧拔罐了。使得一村人惊奇,纳罕不已。
待得春忙,赶巧有谁闪折了脚,脚背骨高高鼓突着,那人疼得直呺,没耐何,家人抱着一试的想法,把人送到送大姨家。
大姨小小心地把鼓突起来的脚背骨一 一捋捏复位,然后松了口气,说:下脚走走看。
果然是立时就好!
如此上,一村人莫不对这素就得人口碑的老姑奶奶更添加了一份尊崇。
大姨突然的会接骨刮痧,听着像传奇。青苗满脑子的神奇幻想,对此事好奇得要命。总缠着娘问东问西。
娘自己也不知道这亲老姐怎会突然就有了这能耐。被缠烦了,就随口编个大姨的本事是黄大仙教来的故事,来满足青苗的好奇心。
娘说大姨常年行善,尽自己所能救急扶弱,不害蛤蟆命,不吃春季鱼,闭门留燕道,惜蛾纱罩灯。有年雪后,从人家捕兽机关里放生一只夹断前腿的黄鼠狼,还把那只断腿用柳木棍固定,用布条绑好。那黄鼠狼临走时,亮眼湿朦朦的,居然后腿站起,两前掌一互搭,像人一样对大姨作了个揖。
此后,大姨家就财旺人旺风水顺当当。因为黄大仙在大姨的梦里施法术,大姨自然也就突然地会接骨刮痧了。
自然,这样的故事还是满足不了那好奇心的。
缠着大姨问,大姨只是微微笑过,并不答问,只说凡事要慢慢学,认真做,用心悟才成。
人传说大姨家住着黄大仙。可大姨并不曾像那些神婆灵汉那样设坛打礁,替人消灾求福,疯癫癫地抖嗦着身子手舞足蹈地问讯碧落黄泉,探访各路神仙。
如同一般老式农村妇女一样,大姨也是凡事从俗。
初一十五吃吃斋,一年四季按节令敬神行仪。屋中供有天地君亲师牌位,天井院落里,按每年方位的不同,供有太岁和土地神位,灶头有灶神,猪圈,牛棚,粮囤,厕所,也各有鬼神把守当值。过年时,照例把所有门户和各个鬼神镇守处贴上金箔银片和吉祥对联,以图添个喜庆红火。门外出路处,也照例贴上个“出门见喜”。
不拘谁个伤了筋错了臼,但凡来求治的,大姨概不收钱。人觉得过意不去,总是要强留下些钱物,两下吵吵嚷嚷地,就像打仗一样推来推去。
“顺手的事,不值当的,快快把钱收回去!家边邻舍的,你这样子,往后叫我怎好做人?”
“可不能不收,老姑奶奶,钱再少,也是我们的心意!不收是瞧不起我们!”
到后执拗不过,钱是断断不能收的,只得勉强收下人家地里自种的几粒苹果,几只癞葡萄,几个佛手瓜,几颗红柿子,或者是一瓢山东大枣,一头巾帕子鸡蛋。往往,回待来人的要么是大姨亲手炸做的又香又脆又好看的“翻花子”,要么是煮熟又晒干的当零嘴吃的地瓜干子,要么是酵熟干透的臭豆豉,要么是大姨夫编做的精巧又保暖的木底茅窝子。总之是要落个心里踏实。
每年寒暑假,青苗都要到大姨家过。娘望女成凤,希翼青苗能沾点大姨家出人才的光,像表哥姐们那样,有朝一日,也飞出去,飞到省城!
一到假期,这些飞出去的人都要带着自己的小雏儿飞回来的。
表哥们的家英,家润,家义,家云,家天,表姐们的首运,首诚,克金,克木,曼丽,雅婷,全聚了来,大姨家愈发地热闹起来。
青苗在这些孩子里辈最长,但比家云,家义,首诚,曼丽要小三两岁,和首运同岁,因着年龄上的相差无几,他们倒不怎么对这小表姑,小表姨有着怎样的尊重。
有时甚或要戏谑着唱:“大的稀罕,小的娇,单夹我中间罗锅腰。”意即青苗上有兄,下有妹,夹在中间不受待见。
青苗听了,抿抿嘴笑,只是不争不辩,自己拿自己当长辈看。
这样慢憨慢憨的平稳性子,用在学业上,始终都这样不温不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