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将盖着红印的黄纸堆叠起,点燃。
我站在一旁,无言地看着,连着空中停滞的雪花一同陷入了静默。
父亲蹲下,用一根前端烧得乌黑的木棒慢慢敲打着那火苗,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在向谁祈祷,也不知道他的怀念又对准了谁的亡灵。我的祖父祖母如今都已不再出没于这世上了,但事到如今我父亲烧纸时,我依旧不知道这份思念又是寄托于谁。
我也不知道,当他也永远地离开他曾经喜欢和厌恶的一切之后,我又还会不会再一个人,挑一个雪夜,踏着炭灰和积雪来为他点燃些什么。
这不是个该交付给思考的问题。
我看着父亲默默所做的一切,突然间有些怀疑:他真的相信些什么吗?他真的不相信些什么吗?他究竟是清醒着,只是在进行一场僵硬的仪式,还是他的确曾有那么一个刹那真正地暗暗祈祷,这些廉价的纸张能真的给什么人带去慰藉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当我父亲拿来一张白纸,在事前煞有介事地往上面写些东西,似乎是作为这份思念燃烧时的航向坐标的那一刻,我都会转过身去背对他。
我拒绝知道他究竟写了些什么。
父亲把木棍插进那座燃烧的坟茔,挑起它,以便让它烧得更旺些。他这么维持着动作,示意我来继续添加他那份追思的燃料。
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把黄色的纸摊开,一张一张地覆盖在火上。
这么做的时候我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这个仪式究竟是关乎什么?是关乎过程?只要这些看似简单的仪式步骤被正确进行了,这份仪式就是成功的吗?抑或是这份关于先人,关于人与人的关系,关于中国“文化”的核心的仪式,实际上是一个关于心灵的测验呢?既然如此,那么我这个心中毫无感情,自认和这份仪式毫无瓜连的人的参与,又是不是在破坏这份仪式呢?
亦或者说,这只是一份,关于父亲疏解内心,关于他一个人的,排解活在这世界上所带来的种种孤独的仪式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也许只要我无言地听从他,这份仪式就可以得到完美的运行。
我只是父亲的手的延伸。我是他的第四只手,由无形的力量所联系在他身上的另一个器官。
我不会说话。
结束了之后,父亲低下头,看了看在那雪地上的黑洞中,默默喘息的那座燃烧山脉,对我说,我们该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路边有一排,被断断续续摆放的,属于很多不同的人,很多不同的家庭的很多不同的蜡烛。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蜡烛,正在玻璃器皿中避开寒风慢慢燃烧。而其他的一些则是电子的产物,只是会发出光线的电流罢了。
我看向其中一个,它有些特别,让人看不出究竟属于哪一个派别。
我早该想到的,这世界上只有假货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真假难辨,而真实往往都远远逃开,躲在远离真伪分界线的另一边。
我蹲下身去,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它。
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有种恐惧流过我的心底:我这个行为又代表些了什么呢?
如果我是一个信徒,那么我的触碰并不会带来什么损伤,我怀着虔诚之心接近这一份流淌于电流之中的怀念,我的光辉将和它相得益彰。
如果我是一个嘲弄世间的人,那么我的触碰将永远无法到达那个世界,那份思念将和我无法建立起任何联系,我无法伤它分毫。
而我偏偏是一个置身局外,却又深明局中的人。我清晰地看见了它,触碰了它,我的手指传达的是一份歉意,一份不经意间做了错事,又无从弥补时最真挚的歉意。而这歉意毁了一切,所有那些脆弱的相信,那些抽象的怀念,都在这份歉意面前悄然崩塌。
我伤害到了它的概念中最深切的那一处。
我也就成了元宵节这一天最不起眼的恐怖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