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暮色西沉
钟医生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滴水珠顺着脸颊砸在水池边。他抬起头,面前镜子影影绰绰,显出一个人影的轮廓。约莫是有一层雾气笼罩住了视线?他伸出手,抹了一下眼前的镜子,一抹淡得近乎透明的红染在镜中人的眼角。南方,盛夏,天花板上的冷气尽职尽责地降温,而镜中人只觉得在温热的表皮下,刺骨的寒意凉至脊椎、如蛆附骨。
在得知此次手术的患者是一名艾滋病患时,钟旗的心不自觉地“咯噔”了一下。他知道,在手术过程中,医生免不了与患者的血液接触。即便不是直接接触,不论戴几层手套,削铁如泥的手术刀都能轻松划破这层屏障。外科医生动手术割到手,是件多么习以为常的事情。作为一名年轻的外科医生,钟旗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艾滋病人,看着他躺在手术台上,握着灭菌手术刀切开那一层脆弱的屏障。不可名状的畏惧袭上心头,如影随形。说来惭愧,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劳动者,畏惧人言,贪生怕死。
套上两层手套,带上两层口罩,着两层手术衣,做足了能想到的所有准备后,钟旗顶着千千万万个不愿意,重若千钧的双脚艰难地走进手术室。里面是一片狼藉,血液流淌在搏动的血管里,金黄色的脂肪薄薄一层附在肌理下。钟旗随意瞟了眼同僚,如出一辙的装备,如出一辙的畏惧却镇静的眼神,这种难以言喻的感同身受使他在畏惧心里多了一丝感动。在崇高医德的笼罩之下,最普通不过的恐惧也只能借由这种隐晦且心照不宣的方式表达。
这场手术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也不为过,一场手术下来,里层的衣服湿漉漉。钟旗疾步走进消毒室,褪去一身装备,反反复复地搓洗双手,上了三四回消毒剂。大抵是长期手术带来的疲劳,眼睛肿胀得有些发昏,钟旗发现自己手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痕。
之后的事情钟旗也不愿再回忆了,他从消毒室里出来,搓了搓泛冷的胳膊,空气中弥漫着万年不变的消毒水味。此时钟旗看上去平静了不少,只有他知道,隐秘的不安只能压在心里。他才28岁,风华正茂的年龄,年轻有为的外科手术医师。
“钟医生啊,你这发现的时间还早,凭借自身免疫力,这感染的可能性不大的。不过还是要记得按时服药啊。”取药处的小刘勉强微笑着安慰,手却在触碰到钟旗的瞬间立刻缩回。艾滋病并不会因为皮肤接触而传染。这不过是一个医学界的常识,但并没有多少人愿意脱下这有色眼镜。钟旗无言以对,只能暗自苦笑几声,聊以自慰。他可以理解小刘的举动,只不过是一时心境难以转换罢了。
当晚上床时,钟旗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事实上,灯一拉,人就已经置身梦乡中了。
“叮咚,叮咚。”
迷迷糊糊间,钟旗听到公寓外的铃声。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松软的被子里,右手够着床头柜上摆着的手机。才8点,谁啊?钟旗嘀咕了几句,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由于一周前的意外,钟旗难得的有了一个月的假期,但这一周钟旗过得相当煎熬。头几天,药物反应异常严重,头晕,恶心,厌食,乏力,腹泻等各种症状接二连三出现。现在将将一个星期了,药物反应有所减缓,一切正朝着好的方向进行着。但钟旗心中的包袱还是沉甸甸的。
昨夜难得地睡了一个安稳觉,美中不足便是被这清晨的铃声吵醒。没法子,钟旗只得趿拉着拖鞋,给访客开门。
“我的钟医生哟,太阳都照屁股拉,你怎么还赖在床上。喏,我给你带了小笼包,快快快,趁热吃。”来者是钟旗的女朋友,杜小叶。爱情长跑了3年,两人的感情渐入佳境,已经开始谋划结婚的事宜了。她左手提着塑料袋,里面是钟旗最喜欢的小笼包,右手利落地把高跟鞋的暗扣解开,套上专属的粉色拖鞋。“下次你要是还像今天这么迟开门,我就自己解决了这笼小笼包!”
由于药物所致,钟旗的味觉还不是很灵敏,但他也乐得顺着小叶。强打着精神解开了包装,取出蒸包。这家早餐店做的包子是钟旗最喜欢的,皮薄馅大,物美价廉,扯开袋子还带着氤氲雾气。莫名的,钟期看着蒸包,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涌上舌根。
一旁的小叶突然惊叫了一声,拉过了钟旗,面对面仔细打量着他,疑惑道:“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钟旗面上一片茫然,他推开身下的椅子,快速踱进卫生间,抬眼看镜子。脸上是一点一点连成片的红斑,钟旗在教科书上见过它,这是病毒疹。他哆嗦着双手,想要拧开水龙头洗个脸,好几次都没拧开,气得想骂人。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打破了先前的假象的乌托邦,感受到了艾滋病毒张牙舞爪的狰狞面目。这些预兆打破了这一个星期虚幻的平衡,如履薄冰的他小心翼翼,却还是免不了如坠冰窟的噩耗。
小叶从后面抱住了钟旗,她感觉到了钟旗的不在状况,她来来回回地抚着钟旗的背,把头轻轻靠在钟旗肩上。“这是什么?药物过敏吗?”
钟旗欲言又止,他知道他感染上艾滋病的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两人正酣的爱情必须得画上句号,医院也容不下一名患有艾滋病的医生,自己的亲身骨肉也会伴有染上艾滋的危险,还有,异样的目光、歧视的目光……28岁,他的人生才走了三分之一。
“……是的。最近身体不舒服,在服药。”钟旗喃喃道。他没敢直视小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双佳,掩耳盗铃般把自己藏起来,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
钟旗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小叶,自己可能得了艾滋,但无疑,他们需要舒缓一下这段关系了。因为钟旗至始至终的隐瞒,两人不欢而散。钟旗阖上门,身子顺着门板滑下瘫坐在地板上。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小叶冒着哪怕一丝风险去面对一场浩劫……
电视机开着,几个主持人努力制造各种笑料,台下的观众笑作一团。钟旗努力让自己跟着笑,无能为力,最终只是勉强动一动嘴角。他反复告诫自己:莫慌。这只是普通的呼吸道感染,毕竟吃药这几天身体虚,在所难免。但另一个声音不停地反驳着这观念,它告诉钟旗,你患病了,这只是一个开始。两种声音在钟旗脑子展开了激烈厮杀,一片兵荒马乱。
空荡荡的公寓里响起暴躁的摇滚乐,钟旗调小电视机音量,循声翻出手机。他清清嗓子,平复了心情,划了一下屏幕。
“妈,有什么事吗?”
“也没啥,就是几天没打电话了,就聊聊。”
他倚着酒柜,听着电话那端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偶尔接上几句话——无非就是那几样,钟旗老是不回家看看,老爸不听劝又偷喝酒,市场的菜又涨价了……以往听到这些琐碎的家常,钟旗也就敷衍了事,但这次就怎么也听不够。这些琐碎的事仿佛把他从冰窖拉出来,恍若一切没发生,生活依旧。
“对了,你和小叶的婚事商量的咋样?可别亏待了咱儿媳,我还等着给你们带孙呢!”
突如其来话题让手机另一端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一端是殷殷的期待,而另一端是无言的沉默。
“……这事还在商量。”好一阵,钟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妈……”
“咋啦?是不是出事了?”
“……没啥,妈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叫爸也是,可别再贪杯了。”把那句“我可能得了艾滋”终究还是咽下去了,钟旗感觉自己失声了,这种强大的心理压力下,耳朵耳鸣得近乎听不见说话声。
“没事?没事就好,不过有啥事可千万要和我说,我是你妈,你的什么事我都不怕。”
“……好。”
放下手机,一时间,被全世界隔绝的孤独感充斥在身体的每一寸,窗外暮色西沉,偌大的公寓里是死一般寂静。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钟旗怎么度过的,他像是一个正在等待判决的罪犯。费解的是,这名罪犯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要借助一纸化验单给他的人生宣判。
距离结果出来的倒数第三天,是星期三。上午上班时间,小叶却跑来了。好一阵捶门,钟旗才打开。门一开,小叶直接给里面的人一记耳光,眼圈却是红了一片。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钟旗有些懵,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几天的避而不见,小叶按耐不住,直接跑去医院了。这下,可算是让她了解到情况了。
钟旗嗓子眼发疼,他想给小叶一个解释,可他实在无话可说。亦或者,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小叶淌着泪的双眸。迟疑间,他伸出手,想要像以前一样给她一个拥抱,却怕看到小叶退缩,也怕自己弄脏了心爱的姑娘。
“我……好……失望呀。”
这一点都不像钟旗印象中的小叶,她应该是一直神采飞扬,笑得没心没肺,有理无理也要占三分的人,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人呢?
小叶没再闹,随即转身离去。一阵凉风吹过,窗外的叶子沙沙做响,钟旗感觉自己的心缺了一块,跟着小叶走了。自此,小叶再也没联系钟旗。钟旗告诉自己,这样很好,接着猛灌了一瓶酒,将胳膊环住膝盖,喃喃自语。没有人知道在说些什么。
三天过去了,过得很快,最后一晚,钟旗没有睡,他在等着,看天色从浓墨氤氲到霞光初现,给这个绝望的两周一个最终的裁决。
第二天起床洗漱,一个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的人正机械般地刷牙,洗脸。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周了,这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他一生的绝望,钟旗现在求的只是一个最终的结果,。
他坐在车上,窗外是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奔走穿梭于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钟旗像是看电影似的入神地看着这一切,贪婪地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印入脑海。两周没出门,周围竟有些陌生了。
思绪信马由缰。他手机上显示的是刚刚出门时,小叶发来的短信:
“不管怎样,你都不能抛下我,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陪着你一起面对。”
真傻。钟旗摩挲着手机屏幕,视线被泪水模糊了,感知却愈发清晰。如果得病了,我怎么舍得留在你身边。
接过化验单的那一刻,钟旗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照在头顶投下一片阴影,耳边是同事们起哄的、安慰的祝贺声,还有医院里一直笼罩着的其他患者恐慌,迷茫的小声抽泣,此起彼伏。
而窗外,阳光正好。
批注:
病毒疹:艾滋病的皮疹属于病毒疹,是感染病毒后的全身反应之一,没有痛痒感,一般持续一到两周,根据皮疹很难诊断艾滋病,必须检查艾滋病抗体,时间在高危后六周和十二周。文中病毒疹只是由于使用了阻断药物,免疫力下降导致了病菌感染。
阻断药物:阻断药物的原理是比病毒更快的到达血液程度,占领血液层面,抑制杀灭病毒的合成复制。所以阻断药物最好是在24小时内服用,稍差的话72小时内。伴随头晕,恶心,厌食,乏力,腹泻等药物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