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她照例来到楼顶,漫无目的走到水泥地面的边缘处,坐下。
旧市的公寓楼年久失修,楼顶用以晾晒衣服的平台没有什么防护措施,只有一排手掌高的凸起在平台围一圈,自欺欺人般告诉人们这里很安全,不可能有人掉下去。
她笑了。在老地方坐下,瘦弱的身子蜷成一团,用苍白的双臂抱住更苍白的膝盖。她穿的五分裤泛起皱纹,就像一张在嘲笑她的面孔。
她用手指甲在腿旁的水泥地上划啊划,留下一个小小的刻印。她在集“正”字,每来一次便画一笔,就像小时候踮脚在杂货铺的柜台前张望,盼着这次买来的玩具能赠送贴画,一张张集齐后好回来换神秘莫测的奖品。那时她最后竟然成功了。但至于奖品是什么,遥远的童年回忆她已经记不清晰。不过收回思绪,她看看身旁,如今还差一笔,“正”字就满五个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不是看向遥远的地面,而是借着夕阳尽可能地远眺。
低矮的平房被电线缠绕,无数巷子的尽头是主干道,现在正值下班高峰,汽车的鸣笛声闷声闷气地发来牢骚。周遭满是人们做饭时锅碗瓢盆的协奏曲,饭菜的香味飘入她的鼻腔,她嗅着,就算闭上眼睛也能认出这家是鸡蛋番茄,这家是糖醋排骨,那家是红烧鲫鱼。
最远的远方,高高的积雨云堆在地平线,压迫着新市的高楼大厦,云端边缘清晰地有一种独特的立体感。夕阳下它们就像是红砖砌成,屏息静听便能听见远方传来的渺远雷鸣。
她望着望着竟有些出神,仿佛下一秒她便纵身一跃化为飞鸟,将自己的这副躯壳与整个地面远抛在身后,然后越飞越远。她想知道在更远的地方有什么。
一想到这,她便快乐起来。期待的宛如孩童拆封礼物,虽然心里也知道个大概却还是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她闭上眼睛,双手往后撑住地面,身子后仰。她想一直这样。或者说,再多一会这样吧。
那么这一次,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呢。
然而此时不同寻常的聒噪从背后传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单纯保持着这个姿势,想象自己就是一尊雕像,早在这栋公寓竣工时便作为附属物一直在楼顶坐着,无人问津,风吹雨淋。
听声音是两个女孩。估计她们上来是晾被子什么的。但她随即推翻自己的猜想:谁会傍晚干这种事?奇怪的人真多呢。她想。
“蘼荼,你看真的在诶。”
“嗯。奇怪,怎么感觉没见过她。按理说这楼里的人我都认识呀。”
她们在议论我。
她脸不觉红了。手心冒汗,额头发烫。果然这次还是……算了吧。她打起退堂鼓来。
赶快走赶快走赶快走……她在心里小和尚念经般嘟囔,只要她们走了自己也可以淡然地回去,不用再这么尴尬地定在原地了。
“和她打个招呼吧。搞不好是新来的居民呢。”
“嗯,正好我身上带着饼干,带她一起分了。”脚步声走近。
她彻底慌了。脚步声停在她身后。
她很不友善地继续看着远方,对后面的人无动于衷。如果这样可以让她们离开她愿意一直保持下去,一个小时也好一个世纪也好,只要这种无声的尴尬得以化解便可以。
“嗯……你好啊。”对方到底还是开口了。僵局只持续了半分钟。
多管闲事。
她怏怏地应着,像刚打开电视就被父母关掉的孩子。
“你也是这里的住户?”来访者问。
她想既然赶不走那还是回答一下比较好。她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毛茸茸的身躯,柔软的毛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蹭上她的脸颊。她愣住了。
“不好意思!”背后的女孩连忙把布偶拿开,“我不是故意的……”
她却被那个布偶吸引住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个毛茸茸的身子,喃喃:“原来它是你的啊。”
身后的女孩摸不着头脑:“你见过它?”
她却岔开话题:“你叫蘼荼吧。刚刚有听你的朋友喊你名字。”
奇怪归奇怪,蘼荼还是点点头。此刻她放松地与她并排坐下,好似对方报出自己名字后便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往远处挪了一点。
蘼荼的朋友也过来,挺俊俏的一个姑娘。她说自己叫蝶侍,你叫什么?
天呐,这是小学一年级新生互报家门么。她心里苦笑。她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待会,难道你们连这个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吗!想到这她又有些老羞成怒,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巧被当场抓住后却懦弱地不予辩解或逃跑,只是装死般站在原地任人宰割。
女孩们很热情,抑或是她把愠怒隐藏地很好。最后她只好缴械投降,告诉她们自己名叫“半夏”,除此之外便再无下文,她也不想透露别的什么。
“半夏半夏,伴随夏天而生,追随阳光而长,在这样的季节里,应该更努力地生根发芽才是啊!”名叫蝶侍的女孩精神满满地解读,与周围日薄西山的氛围完全不符。
“生根发芽……”半夏喃喃,“真羡慕你这么有精神。”
“你为什么要坐在这呢?这里很危险,会掉下去的。快回来吧。”蘼荼有些惊讶,平常内向沉默的蝶侍这次竟然如此反常地滔滔不绝,还是对一位陌生人,这很不可思议。
半夏没有一丝回来的迹象,仍然保持着危险的距离贴近平台边缘。蘼荼看见她甚至在当空惬意地晃着腿,似乎这让人头晕目眩的高度对她而言只是区区半米而已。
蘼荼替她感到危险。从第一眼看到半夏开始,蘼荼就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不太对劲。可具体是哪边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抱着一丝好奇她试图窥探半夏的思绪,可看见的只是一团漆黑的雾气。它构成一道屏风,将半夏的内心封闭地与世隔绝。蘼荼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蝶侍与半夏交谈时她只是楞在不远处,不安而迷惑地盯着坐在楼顶的女子。
蘼荼手上抱着一个木匣,不大。在蝶侍她们聊天的空当她打开匣子,露出里面黑得发亮的匕首,让它晒晒太阳。
她还记得上来之前和蝶侍的那段对话。
“你看到楼顶的那个人了吗?”
今天回屋后蝶侍问蘼荼。
蘼荼皱皱眉头。这栋七层高的公寓颇为老旧,楼顶的水泥平台是住户们晾晒被子的公共场所,有人出现再正常不过。而且自己住在三楼,爬到顶楼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除了把被子架上铁丝外无暇他顾,更别说留意周围的什么人了。
“没印象。怎么了?”
“哦,没什么……是我多心了吧。”蝶侍望着楼梯间的上方,仿佛可以透过头顶纵横交错的楼道看见什么,“她是生面孔呢。”
“生面孔?”蘼荼拿出钥匙开门,“可我认识这栋楼里的每一个居民,怎么还会有生面孔?”
蝶侍也很困惑。
换下鞋子后女孩们舒服地躺上沙发,蘼荼抱着那个等身布偶,心疼地打量。虽然匕首早被取下,但在它肩上的伤痕还是清晰可见。蘼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肩上同样的位置,隐隐作痛。
“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在游乐园一直玩到傍晚,在步行街你为我抽到了这个玩偶。后来呀,我们高兴地疯子似在街上乱跑,一边跳着一边唱歌,还抱着这么大的玩偶。借着夜幕的掩护没人认得我们,我们就像无拘无束的孩子一样,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人。真的好快乐,那个时候。”
蝶侍和蘼荼坐在沙发上,隔着玩偶。蝶侍无限温柔地回想着,一面轻抚玩偶毛茸茸的头。
蘼荼下意识地望望壁橱。里面的木匣中正装着一把漆黑的匕首。到现在她还对自己的记忆抱有怀疑:在那把匕首中束缚着一只名为“新死”的鬼魂,它借助匕首杀害他人再附身在受害者身上,以此来重温“活着的”感觉。
这已经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但它确实发生过。每每想到不久前自己差点被它夺走身躯,蘼荼都要打个寒战。所幸近来它已完全没有动静,任女孩们怎么试图与它搭话都毫无反应,只有悲伤与沉默从匕首锋利的刀刃挥发出来,透过门缝,给房间里所有家具都镀上一层忧郁的灰尘。
“它很伤心。”蝶侍最后得出结论。蘼荼虽然害怕,也只好承认。
“带它去晒晒太阳吧。它在博物馆的地下室关了那么久,一定都忘了阳光是什么样了。”蝶侍拿起木匣,端详里面的匕首。
蘼荼知道自己朋友这么积极的原因是什么,她一定很在意刚刚在上面看到的生面孔。蘼荼也好生奇怪,既然不是这里的住户,谁又会特意爬到七楼楼顶居高临下?
蘼荼也想去看看,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都怪平常好逸恶劳缺乏锻炼,她现在已经累坏了。此刻她正瘫在沙发上给自己灌着蝶侍泡好的柠檬水。
“真是的,要是我哪天搬回去了你怎么过啊。”蝶侍嘴上虽嗔怪,手里却不忘给蘼荼续上饮料,“行啦,我去把布偶也洗了。休息好我们就上去吧。”
蘼荼吐出舌头笑笑——有时候蝶侍确实是太宠自己了。
眼下蝶侍与半夏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或许是多少感受到少女的真诚,半夏逐渐放松下来,不再像刚见面时猫咪炸毛一样拒人千里。
“你们是机构的员工?”半夏吃惊地把她们扫了个遍,“太小了吧。真了不起。”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比女孩们都要大,按辈分她是姐姐。想起刚开始与蝶侍她们冷眼相对,半夏此刻觉得有些脸红。
实在是太丢脸了。
经过这一折腾,半夏的心情倒好了很多。
看来这次又有说服自己的借口了。
看见半夏情绪稳定,双腿从天台边缘收回,蝶侍聊得更加投入:“姐姐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她指指反方向位于旧市中心的一大片建筑。蘼荼顺眼望去,在旧市工厂旁边一座座冷却塔似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它们簇拥下赫然耸立着一幢高得出奇的塔状建筑,被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包围着,在夕阳残影的浸泡下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金光,活像神话中的巴别通天塔,直冲云霄。
“那边是机构的管辖范围。他们正在建设一个很伟大的项目,据说它建好后会收容整个城市里所有的罪恶,那时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吧。”蝶侍说。在对机构的信任上她与蘼荼有的一拼,她语气自豪的就像自家的院子里种出来了全社区最大的胡萝卜。
半夏只是笑笑。
“再讲讲你们机构的事情吧。我不会外传的。”
蝶侍很开心。她迫不及待地拉来蘼荼,手舞足蹈指天画地,把自己在新市时的所见所闻说了个遍。
这么忘我的倾诉,让蘼荼想起在某个下着雨的晚上,她曾和一个迷路的影子几乎聊了通宵。
笑容终于回到半夏脸上,她接来蘼荼递来的玩偶,抱在怀里。这时它发现在布偶的肩上有一个深深的伤痕。
“它受伤了?”
女孩们不知该怎么解释,怕说出来被当做妄想症患者。
“那天晚上我看见它挂在我家我窗前,一会又爬上楼去,估计是踩着我家的空调外箱吧。”半夏轻描淡写。
身为当事人的蘼荼目瞪口呆,看样子半夏就是二楼的住户。当时她的灵魂转移到布偶里,被新死踢下阳台时挂在了二楼。她分明记得二楼的房间一片漆黑,也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那时我正躺在房间里,只不过没有开灯。我失眠了,所以一直盯着窗外看。”说到这她哽咽似地顿了一下,“我已经不知道那时第几次失眠了。”
女孩们互相看看,眼前的姐姐终于敞开心扉了。
“你们有听过教会的布道吗?”稳定情绪后半夏说,“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就去听,坐在讲堂的最后一排,越隐蔽越好,然后听整整一天。我很喜欢那些传说,听那些神明惩恶扬善,听那些先知拯救苍生,真的很美好。”
“啊,原来你是教会的人。”蝶侍说,“虽然教会与机构矛盾很多,但是大家都初衷都是一样的。教会希望人们一心向善,机构也把人性的罪恶提取出来后当做能源使用,本质上都是想消除罪恶啊。”
两人越聊越投机,蘼荼感觉自己受了冷落,便坐在一旁把匕首拿在手里打量。
“那个!能给我看看吗?”半夏激动地接来匕首,看着上面的花纹与铭文。
“你能看懂?”蘼荼很奇怪。
“嗯,我是古文翻译专业毕业的,所以在教会帮忙翻译一些古文。”半夏定睛研究,“这上面记载了一个民族的咒文,关于死亡与新生的咒文。说来也巧,我最近就是在破译这方面的古文,书房里全是资料。它们现在已经快失传了。”
“这应该是祭祀用的匕首,而且很可能是献祭活祭品时用的。天哪你们究竟是从哪里得到……”半夏激动的话语戛然而止,“你们有听到吗?这把匕首好像……在哭。”
半夏一边疑惑着,随手从兜里拿出笔记本与铅笔趴地上临摹起上面的咒文来。等她聚精会神地画完后看见蘼荼与蝶侍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总是这样……一遇到喜欢的东西就往我地投入进去,完全不顾他人。以前在学校时就被当成怪胎看待,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异类,只会学那些奇怪的东西。见笑了。”
画完后她把笔记本放在地上,有些尴尬地搓着发梢:“你们的生活,都过得怎么样啊。”
“我是孤儿。我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抛弃,和他偶遇后还被他侵犯,一直没有走出阴影。到现在我还被一些人骚扰着,生活不得安宁。”蝶侍回答地坦然而从容。
半夏微微瞪大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位少女。她俊俏的脸上泛着光辉,完全看不出苦难留下的伤痕。
“那你的生活又过得怎样?”蝶侍问。
“不知道。可能是我太懦弱了。”她回答,“你会坚强地活下去,不是么。”
蝶侍点点头:“你也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你们觉得生活美好吗?”她转而问。
女孩们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生活其实应该是非常美好的。但我只是在苟延残喘。”
“有时候,我觉得活下去才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情。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说:‘认清生活没有意义然后决然离去,与看清生活有意义然后坚强地活下去,两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更没有矛盾一说。’现在我已经很少看书了。因为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看的东西马上就忘了。现在我记忆力越来越差,还经常会失去意识,莫名其妙地心里会特别难受,想起以前的事情。老实说,挺痛苦的。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只能待在笼子里腐烂。我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气氛瞬间变得十分沉重。
“从这个高度摔下去一定很痛。但是我觉得这样成功率会高一些。”半夏喃喃。她的手指又不自觉在地上划着,“每来一次我就做上一个记号。每次当我自以为下定决心能跳下去时,我总会及时的找到一个借口把我劝回。但是过不了多久我还会来到天台,如此往复。”
蘼荼全明白了。她急了。
“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你只是比我们大了一点而已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脱口而出。
蝶侍轻轻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了。
蘼荼知道了蝶侍的意图。她为什么这么急着来天台,为什么这么积极地与半夏搭讪,为什么这么滔滔不绝地为她讲述,为什么这么无所谓地自揭伤疤……她一定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半夏的意图,所以才焦急地上来想劝住她。
蘼荼觉得惭愧难当。自己明明拥有可以读取周围人思绪的能力,然而在关键时刻竟迟钝到毫无察觉。她实在太依赖自己的能力,以至于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相反,作为普通人的蝶侍却敏锐地发现了他人的痛苦,并试图去帮助别人,这更让她无地自容。
“最近我把药停了。因为没有用。你把我的笔记本带走吧,以后我也不会在用上它了。上面都是我从各地的记录的古文,虽然很想彻底了解上面的内容,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不过你们有。你们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博学的,能破译它的人吧。”半夏把它递到蝶侍手中。
蝶侍不敢接,直到她有些不耐烦地把它塞进蝶侍口袋里。
“你们回去吧。我想再一个人待一会。”半夏手里拿着刻满花纹的匕首,坐在天台边缘。她紧紧抱住自己,就像被困在暴风雪中行将冻死之前为自己取暖的遇难者。
女孩们面面相觑,假意离开,却躲在楼梯口,悄悄观察半夏的动静。
这时听闻一声脆响,半夏手中的匕首已经无影无踪。
似乎这预示着什么。下定了莫大决心般,又像是女王踩着地毯走向加冕的王座,半夏缓缓向天台边缘走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以为女孩们都回去了。她现在只希望独处。傍晚的风把她的长发吹地散乱。
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天台,女孩们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蘼荼浑身发抖,蝶侍躲在她身后,什么都不敢说。好像站在天台边缘的不是半夏而是她俩。
半夏走到天台边缘。
“请想想你的父母,请想想你的朋友,请想想那些爱着你的人啊!你不能就这样离他们而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蘼荼几乎是在尖叫。
半夏笑了。
蘼荼的耳畔响起某首歌。
“拿出全部的勇气,
她纵身一跃飞过天空,
成了飞鸟抓住云彩。
化为风,飞向远方……
她怀抱希望,纵身一跃。”
“对不起。请原谅那个,向着自由与幸福,直直坠落着的……我吧。”
不……不!这哪是通向自由与幸福!这下面分明是万丈深渊,是奈落,是地狱!她猛想起以前听过教会的布道,那些舍弃生命自行了断的人,纵使他们得以解脱尘世之苦,那些迷茫而痛苦的灵魂也会被阴间放逐,背负着自我毁灭的十字架,甚至连热衷收集灵魂的恶魔都不屑一顾。
等待他们的,只有万劫不复。
周遭的一切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燃烧殆尽,无论旧市的大街小巷还是新市的高楼大厦,全部被吸入漩涡般的黑夜中,扭曲消散。蘼荼拼了命地向那边跑去,指尖触碰之间却隔了太多无力跨越的距离。
等她猛然从丧乐般的黄昏中清醒,那个身影,终究是看不见了。
她张嘴想大声呼唤,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可怕的闷响。
算不上震耳欲聋。但蘼荼因为耳鸣与呼吸困难而瘫倒在地上。
周遭电瓶车的防盗铃咿咿呀呀地抱怨起来,居民们哗啦啦打开纱窗,议论着从高处探出脑袋。
接下来发生什么蘼荼都不知道了。
回过神时,她坐在屋里。一旁的蝶侍在默默抽泣,坐在她们对面的是埙。
蘼荼对自己上司的出现表示十分不解,但此刻她什么思考不了,大脑隐隐作痛。
“接到报道这里有人自杀,想到你们正好住在这,便顺路看看你们。”埙笑笑。
“你为什么还能笑出来……”蘼荼毛骨悚然。
“为什么不能?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那么多人寻求短见,你还想为他们所有人哭的死去活来?”埙摇摇头,在沙发上翘起腿。
“你为什么这么冷漠!她就是因为你们的冷漠才……她死的多么可惜……”
“多说无益。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评判他人的生死。可惜也好不可惜也罢,如果一个人连选择死亡都要承受他人的非议,那他实在是太可悲了。”
冷静地说完,埙又摊开一册档案,把半夏生前情况乃至几天前的详细活动都给女孩们叙述一遍。半夏的家庭非常不幸,她自己也是家庭暴力长期的受害者,提及她的父母对她而言简直就是酷刑。
“她选择自杀我不意外。她没被他人诱导,也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她已经预谋了很久,也尝试未果很多次,我相信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如此决定。我钦佩她的勇气。”
一开始蘼荼无法接受埙这样的语气。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串冷冰冰的字,她无法接受。
但当听完半夏的身世,蘼荼一下崩溃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提及她的父母……我、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为什么……我完全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异样,更想不到她会这样!为什么?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美好与光明,她为什么还没看到就先走了!”蘼荼哽咽道。
“你和一个决意自杀的人说这个世界很美好你为什么要离去,就同问一位哮喘发作的病人周围空气很充足为什么你却呼吸不了一样。我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却妄图以自己的理解强加于他人的生死。”
“是不是只要说诸如‘人生很精彩,要好好的活下去’这样的漂亮话,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人自杀?如果真的可以,我愿意说到变成哑巴。但是这,可能么。”埙起身。丢下女孩们默默啜泣。
这时他手机响了。他接听。
“群众已经驱散,但匕首下落不明。尸体等会运走。”蘼荼敏锐地捕捉到电话那头的话。
她惊讶地看着埙,他面无表情。
“了解。先撤退。”他下令,接着看向女孩们,“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蘼荼看见蝶侍一直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兜里。蘼荼想起来半夏把自己的笔记本交给了她,现在她却在犹豫该不该把它交出。
僵持好一会,最后蝶侍的手还是默默抽离口袋,她摇摇头。埙转身欲走。
“我们能做什么?究竟怎样才能拯救他们?”这时蘼荼埋着头,声音打颤问。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唯有活下去。”埙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信步而出。
第二天女孩们发现楼下拉出了警戒网。
被包围的正是半夏的房间。在周围站着几个警卫。
女孩们问怎么了。
“昨晚这间屋子发生火灾了。”警卫说。
火灾?昨晚上她们睡得安宁,怎么可能发生火灾?
“据说把整个书房给烧了,还好最后熄灭,没有蔓延出来。我也只知道这么多,机构会接手的。”警卫说。
为什么只把书房烧了?女孩们猛然想起半夏说过自己为教会翻译的资料全在书房,这下定然付之一炬。可屋主已经去世,为什么还会发生火灾?而且书房里全是可燃物,为什么火还没有蔓延出来?再说她们昨晚真的没有听到任何嘈杂,更别说消防车的鸣笛了,连烟都没有看到。
更可疑的是,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机构竟然会介入这种普通的火灾?女孩们满腹狐疑却毫无头绪。警卫不让进去,她们的调查也无计可施。
蘼荼与蝶侍来到楼顶,这里已经后知后觉地装上了两人高的铁丝网。
“新死……那把匕首也不见了。我觉得半夏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把它丢下去的。”蝶侍说,她试图转移话题。
蘼荼呆坐在地上,她现在还处于失神状态,目睹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离去对她冲击太大。
连身边的人都无法拯救,她还能拿什么来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
蝶侍也很难受,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我们去完成半夏的愿望吧。我们去调查那些咒文的意义,潘多洛姊姊那边应该有资料,”尽管如此蝶侍还是为蘼荼鼓劲,“你别再自责了。我也很难受,我本来可以做的更好,可我、我当时真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说着,她却先哭了。
蘼荼还在回忆半夏的声音与样貌,她在努力把这个过早离去的人牢牢记在心中。
一个人,在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前,最渴望得到的恐怕就是救赎与理解吧。
有数不清的故事想与人分享,有数不清的委屈想和人倾述,有数不清的遗憾想找人聆听。
然后,在来不及表达心意之前,戛然而止。
在那一刻,无论是谁一定都会后悔。
这时蘼荼耳畔隐约响起埙的声音。
是啊。还能怎么做呢。她们所能做的,恐怕也只有如埙所说的那样: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