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该睁眼睁眼,该吃药吃药。”
有人用手掐住我的下颚,迫使我把嘴张开——我从没这么惊恐过,治疗室一片昏暗,我被绑住手脚,固定在床板上,触手般的接线贴连我的头皮,信号直入大脑,感觉像临受终刑,我竟然在发抖。
旁边的人拿着电击棒,一端指向我。
“别不知好歹,现在可是给你治病。”
“我……没……病……!”我的喉咙被撑开,吐字不清,却还是克制不住本能般为自己辩解。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可怕地瞪着,周围爆起青筋,我恨不得把周围每个人都生吞下肚。为了发泄仇恨,为了救自己。
终于到这一刻了——我像在垂死挣扎。
“这小鬼戾气挺大。”有人看见我的眼睛。
“老实点,喂,我问你,是这个吗?
有东西被摆在我面前,占满我的视线——猝不及防的出现使我心脏狂跳——这是张照片。
是凌薇!
头顶的仪器巨响。
“哟,老张你看,这回我摸对了。”给我给我看照片的男人洋洋得意,戏谑地对周围人挑眉。把凌薇的像拿起来,跟别人指个不停。“我就看她漂亮,这小变态本事可以啊,居然弄到手了——享受过没?”他竟然问我。“感觉怎样,诶,跟哥几个讲讲?”
我扯开喉咙对他们咆哮,然后开始挣动。
电流忽然穿刺我时,剧痛的麻感涌遍全身,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我已经难以忍受了,却没有力气再吼,凌薇的照片放在我眼前,她穿着校服,对镜头傻傻地讪笑,柔软的头发扎起马尾——戒同所什么都知道, 因为家长和校方会提供事实,此刻我最想做的事,竟然不是逃跑,而是把凌薇的照片抢来——他们不配拿着她,不配“持有”我的女孩。她是我的,该被我珍藏着,而不是成为拆散我们的道具。
舌尖是冰凉的,我的嘴里放了什么,有个声音命令我吞下。
我反倒想吐出来,但抬不起头,身上挨了刺痛的一鞭,火辣辣的。我大叫。
“吞下!”
我艰难地把药咽进喉咙里,凌薇的照片依旧放在我面前。
头顶上的仪器一直在响,我忽然间明白它的作用了。每次我出现不同的心情,他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我的情绪被监控着,这忽然让我感到,从身体到灵魂,我都被绑住了。
束缚——这是我最难以接受的痛苦, 好比一头不愿被驯服的烈马,因为甩不掉背上的骑手,想要撞上岩壁。
我快疯了。
时间不允许我思量,我的胃里一阵排山倒海,恶心的感觉从身体里冲上喉咙。
照片里的凌薇笑着看我,离我很近,我却控制不住的反胃。
“药物作用良好。” 我迷迷糊糊听见。
终于,像忽然间崩溃一样——我夹起尾巴开始害怕了。
是的,害怕,浑身剧烈地颤抖。瞳孔缩小到前所未有的细度,是我做梦都没想过,有天我会这样的害怕。
从前的我那么欣赏自己昂着头骄傲的模样,在镜子里照这个没人能关住的女孩,不怕任何凌辱与惩罚,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衣,头发留得不短不长,从来不扎,像从荒原深处奔来的野兽,被暴雨淋尽又沥干,每一寸皮毛闪闪发亮。这个女孩没有镣铐,这个女孩有个女孩。
我再次被电击。
拼尽全力的挣扎没使身上的捆束松开半点,我精疲力尽,像条搁浅的鱼,躺在那里,只是大口呼吸。
他们把凌薇的照片摆正,还想再给我喂药,这一次,我狠狠地咬住朝我伸来的手。
惨叫声充满屋。我憋红了眼, 下了要把它咬断的力气,喉咙里低嚎着——我渐渐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有人正触犯我。
一点点血腥味泌进我的口腔。我是个坏孩子,我要复仇。
“啪。”
一个耳光,我被迫松开嘴。
“啪,啪——”
我挨了皮鞭,那是下了狠劲的,抡在空中“咻咻”地响,混杂着难听的大骂声。
像无数个针尖扎在我身上,疼痛穿透衣物,然后皮开肉绽,翻出鲜红的伤口,流出血来。他们发疯了,我从没有叫得这样狼狈过,甚至想要求饶。
……
“我们说好了,出发的那一天,一定要装作分手了哦。”
“为什么?”
“那样才不会让大人怀疑你啊,我好不容易才让你留下来,不然我出来谁接我啊,笨。”
“那你一定不理我。”
“那你一定不要哭。”
“我才不哭。”
“哭是小狗。”
“你想不想吃威化饼?”她开始硬咽了,只是问我,又没再问下去,再也不说什么。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不会有事的!”我自信地笑着捶胸脯,拳头举上了天。“我是刘森雨啊!”
我不会有事的。
不会……
啪——啪。
我的知觉慢慢涣散,又想控诉什么,求助什么,想起什么。腿上,身上全是鞭伤,每一下都像烧灼,无力尖叫。我哭了,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嘴嘶吼:
“凌薇——!!”
救我……
快来啊……。
此时此刻,我想要世界干净,干净得只剩下你,站在空白中央,像照片里那样对我笑,笑的那么清纯可爱。
可是你在哪儿呢,我触碰不到你,却能看见眼前的你。而此时的我,在恶心,在受伤——我认输了,凌薇,我没办法再硬撑着倔强。因为那么疼——我怕疼。我要你。
——求求你。
……
“干什么?都停手,停手!!”
我想要……
“有没有没有底了抽个没完?出了事怎么办,怎么跟家长交待?!”
凌……
“你!!”我被狠狠地掐住下颔骨,脸上细细的鞭痕还在淌血,我昏头脑涨,吃力地睁开眼睛——那是老头,他凶暴又阴险地瞪着我,像看一个怪物,声音颤抖着朝我大喊:
“违抗治疗,他妈的取消放风!”
老头的模样有些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声。
“我说…
我怕你啊。”
“这崽种……”皮鞭又被举起。
“停。” 老头沉声,冷厉地瞟了我一会儿,手撇开我。
“照常治疗,在她达到今天的标准前,不准放她走。”
旁边的人应和,随后是电击和喂药的循环重复。
他是说真的,也真的记住我了。6号治疗室的灯一直亮到半夜。
“森雨!”
……
“森雨——”
“刘森雨!”
“醒一醒——森雨!”
“她有反应吗?”
“动了一下。”
“刘森雨!”
十二个孩子的声音,我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声音,很想一个个去回应,但我只有力气翻过身,不说一句话,电筒的光照在我脸上,在泪水中一晃一晃的,我张了张嘴,屋内都鸦雀无声。
“……是真的吗。
终于停下了……”
“……”
气氛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小蔓哭出声。接着是满宿舍抽嗒嗒的声音,蔓延,爆发。我们像一下回到了拉着小车,抱着洋娃娃的年龄,因为冰淇淋掉在地上而任性撒泼,不断掉眼泪。现在的悲伤真的只同一个冰淇淋重要吗?握紧拳头也无力反抗,就这样熬着今天与第二天,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吗?
我今天才意识到,我们被困住了,真正被困住了,拴上了铁链。
“我好想她…。”我无力喃喃。
“你怎么被打成这样?”
“我的错,犟。”我扭扭脖子,颈椎骨“咔,咔”地响,硬撑着坐起来。我看见自己的伤,溢出的血染上我的衣服,到处是鞭痕。一条条红蚯蚓看着便恶心。
“早知道带点清创水了。”我皱皱眉头。
“我有,现在给你。”我听见角落的声音。
“怎么给,门锁着。”
“那就打开。”
我怔了怔。
咯吱一声,一个男孩从角落的牢笼里探出步子,在全宿舍惊愕的目光下走到我的铺位前,手里拿着一瓶碘伏。
“你是怎么——”我开口。
“翘的。”
我愣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
“可以啊,兄弟。
不过这锁这么紧……”
“因为憋不住了。”
“……”
“……”
我用力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碘伏。
“老头是这点不人道,应该室内调装卫生间……”
“我还有手机。”
我抬起头,所有人都抬起头。那一瞬间,这个男孩好像成了继允强之后的第二个英雄。
“不过没有网络,只能打电话,电量有限,现在在关机。”
“够十三人打吗?”我的声音颤抖。
男孩点点头。
“报警!”有人喊,把在场每个孩子都惊吓到了,一时间气氛僵硬。
“报警没有用,这里属于私人的精神病院所,没人想听病人解释,万一不成功,老头还会发狂。”男孩冷道。“到那时候,肇事者被活埋都有可能。
“也不能打给家长,他们和老头信息连通,可能会暴露。”我补充道,随后噤声。
那该怎么办?
……也是,连最亲的人都忍心这样对我们,又还能指望谁呢?我苦笑了一声,低下头,浑身的冰凉透进心底。
“那就打给你们想打的人吧。”男孩说。
“你们,最钟爱,最信任的人。”
最钟爱,最信任。
我的呼吸又顺畅了,很想放任地哭出来,仅仅一天而已。我已经不堪重负了,想把此时此刻,压在心里所有的委屈,统统说给她听,我眼里的世界越来越不公平,甚至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们绑住我,在我想起她时虐待我,这一切就像告诉我,我爱人就该受罪。
让我变柔软的,除了更柔软,还有更残酷。
我不该怕的,但我抗争的力量太有限了。他们鞭打一个人只需扬扬手,我却要付出十倍的力量去忍受,那当他们筋疲力尽,把我放走时,我还能骄傲地昂着头吗。
——我要自由,要凌薇。
“我会把手机给你们,从卫生间那边开始轮,每个人不能超过五分钟,尽量小声点。森雨,不介意吗?你是最后一个。”
我摇摇头,说知足了,能轮到就算足够。
十三个人里,有些是无人接通的,我在电筒光下看见他们跪坐在床板,默默地,看着屏幕页面,红着眼眶,又很快把手机还给男孩,让他给下一个人。
有一个女孩通上了电话,不知是高兴还是委屈,眼泪不住地哭。
“喂,阿邱,是我……我这几天出去了,你别再来了……我没哭……我挺好的……没有骗人。”
……
“嘿,是我,杨哥!放心,我马上就出来了。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早点休息啊。”
……
“我吃了,吃饱啦……没人欺负我,真的。还说我呢,你快去把猫喂了……”
……
有人破涕为笑,肩膀耸个没完。
有人一脸沉默,很少说话,只是听着。
有人甚至边哭边笑吵起了架。
当男孩把手机递给我时,我呆滞得像个木头,忽然又开始紧张,不知所措的,抬头看了看他。
“快打吧,电量还很多,别让女朋友担心了。”
我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脑海里都是她的名字,她的样子。她爱笑,爱撒娇,爱装模作样,把腰挺酸也不够我高,露出挑衅和逗弄的表情,搂住我的脖颈不肯撒手,全世界都是她的呼吸和味道。
——凌薇。
我拨下号,等页面接通。心跳颤抖。
——“喂?”
“……”
“喂,你好?”
“……”
“喂,请问——”
“凌薇。”
“……”
“是我。”
“……”
“我只有五分钟时间。”
“……森雨。
你怎么样……?”我听见她哽咽了。
“还不错。”我强迫自己笑出来。“宿舍一人一室呢。”
“……”
“诶,我和你讲,我们院长是个老头,凶死了,动不动就要关禁闭。”
“……”
“但他已经被我气折寿啦,得罪我就会遭报应。这里没人敢动我!”
“……”
“住这挺舒服的,好吃好喝。什么破治疗,不就是精神洗脑,随便装一装……”
“我妈加了戒同所的家长群。”
“……”
“群里有你的通报批评。”
“……”
“说你违抗治疗,延时到凌晨一点。”
“……”
“吃药,点击。
……刘森雨。”
“凌……”
“笨——蛋——!!”她拼尽了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吼叫,忽然间爆发的声贝穿透我的耳膜,直冲大脑,崩溃地涣散。清醒的意识像玻璃被击碎,七零八落在地,只剩下拉长的一线耳鸣,和我满脑子错愕的空白。
我哑口无言,手发着抖。忽然又感到害怕。
“你有什么好逞的!有什么——!!”凌薇歇斯底里。“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你当什么英雄——!!啊?!”
她的声音,我再也认不出了。
像已忍受十数年酷刑的哑巴忽然发泄。反抗,绝望。声带被撕成一条一条,缠绕在一起,绑住我的心脏,不再动听,不再温柔,不再像尘霾里清澈明亮的水晶。我想认错,想向她下跪哀求,我无法忍受她情绪的失控,这比把我绑在床上鞭打更要心如刀割。
“我最讨厌你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什么时候该收收心里没点数吗——你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吗……”她的声音弱下去,然后开始哭。电话里都是抽泣声。
不,不……别哭啊,凌薇……
求你了——不要。
不要哭。
那一瞬间,我忽然恨自己。我不该成为老头的眼中钉,不该咬工作人员的手,不该打电话给她,让她为了这样一个痞子伤心。我曾经一次次发誓要保护她,宠爱她,慰藉她,哪怕是被她用项圈栓着成为一条奴犬我都愿意,我要让她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孩的女孩幸福,要让一头野兽就这样被另一头野兽驯化。可最后竟事与愿违。
此时我应该做的,是拥抱她向她道歉。一刻不能耽搁。
但我做不到。
就像来这的第一天晚上,我隔着铁笼安慰不了哭泣的小蔓一样,我安慰不了她,只能等她停下。因为我们被隔开了——我们的关系大错特错,所有人都认为大错特错,所以我们被隔开了。
所以我有病。
“森雨……”她在电话里笑了,笑里杂着眼泪,像一个俯下身对淘气小孩说话的大姐姐,轻轻地对我说:
“要听话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