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详

我从金泰祥步行到凤庆南门口,跨上我的小电动滑过九号楼前狭窄的小道,轻松地爬上连接着小区主道的小斜坡,车把微微倾斜,转向十三号楼和十二号楼间的弯弯曲曲的“s”路,再上一个斜坡,左前方一片不大的开阔地,就是凤庆小广场。

我减慢车速,再缓缓加油,小车稳稳地上了高处路面半砖的广场边沿,无声地停在坐满了老人的长凳前。这些木色斑驳的长凳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谁来坐都热情接纳。

早有人看见我来了,一个传给另一个,老人们陆续扭过头来,目光随车移动,微笑着看我停车,下车。

高平老婆一如既往地给人干净整洁、优雅讲究的感觉。她上身着淡粉色的碎花棉袄,脖子上系一块卡其渐变色丝巾,下穿一条干净的月白色阔腿裤,脚蹬一双油亮的黑色紧口小高跟皮鞋,头戴奶白色宽边小礼帽,苔绿色绣花纹口罩上方露出眼窝塌陷的深邃灰黄但仍然灵活的眼珠,是露在外面的唯一七八十岁的苍老消瘦面容的实证,整体大概看起来就是一个时尚年轻女郎,就连小她二十多岁的我也自叹不如,羡慕不已。我说,你好漂亮呀,谁给你买的衣服?旁边的一位接过话来说,这不,人家闺女买的,要给她妈妈过生日呢!高平老婆于是站在一溜老人的面前,操着浓重的高平嗲里嗲起的家乡口音,能各气气地开始埋怨儿女们不该计划给她过七十五岁生日。她说不就是到大饭店吃个饭,能吃了多少,瞎折腾呢!还得通知大大小小的孙子孙女辈,人家来了谁白吃呢,不又得拿东西带贺礼的,不是又要给别人添麻烦?不过闺女说了,现在谁在乎拿点东西,谁没有一点贺礼钱,都是想和你一起热闹热闹,你要不喜欢,就不去饭店,明儿俺们姊妹俩和你们一起在家吃吧。最后说好了,这不,就明天在家吃包子吧!

赵老师老婆苍白的布满皱纹的脸朝我绽开着温暖明媚的笑容,小眼睛像两颗掉进云层里的暗星闪着喜悦的光芒,亲切地问我,这是又礼拜了吧?看你妈妈来了?我说,也看你来了。她咧开嘴呵呵地笑着,一只手撑在身体一侧的长凳边上,肥胖的身体自带一种慈眉善目大肚能容的老佛爷形象。

一楼阿姨操着弯弯绕绕曲里拐弯的沁水口音,问我这是从旧家还是新家来,昨天在哪儿住的。我对她说她给的两袋子辣椒特别好吃,味道辣爆了,爱人把它和土豆炒了,我们就当下饭菜吃呢!她听了开心地笑起来,一只手习惯性地抬起捂住半边嘴,接着又头一歪一低,眼睛用力地斜我一眼,神情严峻,说,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可该让我闺女多拿些,自家地里长的,可多了,她怕我不吃辣,说不敢多带。我怕她当真,连忙说,够了够了,现在还有呢,吃不了的。

紧挨着一楼阿姨坐着我口舌笨拙的妈妈。她非常平静地坐着,两手平摊,歇在自然并拢穿了肥厚棉裤的大腿上,肚子的底部在宽大的灰底彩花外衣下微微鼓凸着,和大腿一起安放在长凳边上。头顶上阔叶柳已经泛黄的树叶在阳光中闪烁着点点金光。此刻,妈妈睁大了灰黄色的眼睛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欢喜。她的旁边是保姆阿姨,穿着光闪闪的绣金对襟盘扣中式丝绒夹袄,黑色的窄腿棉布裤,两条腿悬在长凳下,前前后后不停地来回摆动,健康清瘦的脸上笑纹密布。这会儿她往旁边移了移,露出一个人的位置,拍手让我坐下。

我摆摆手,指指车上装书的袋子,说马上要去图书馆还书。

那边的赵老师双腿收起在长凳上,两臂合抱绳索似的捆着小腿,双手交叉放在脚腕处,这会儿远远地朝我笑。我从车上取下袋子,边走过去边拿出里面的书让她看。他一本本看了书名,念叨一遍又轻轻放回去,摇着头说现在不能看书了,即使写几行字也会感觉头晕恶心。我说,那就不看了,出来坐坐晒晒太阳就挺好。

他们继续,或者聊天说笑,或者静默不语。我默默在一旁观看。

妈妈平静安稳地坐着,精致的印花手杖斜倚在身边的长凳上,手杖的弯头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另一头和妈妈的脚并排着立在广场的长条石砖上。妈妈舒适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眼珠在周围满是皱纹的眼窝里来回移动,扫过一片向一个方向移动的云朵,又移向一辆从另一个方向驶过的小汽车,或者扫过一只在那边空地上蹦蹦跳跳敏捷警觉正在喂养雏鸟的母麻雀,又移向一辆磕磕绊绊前行的玩具小坦克——旁边一个孩子拿着遥控器正在指挥,玩着玩着就忘了,扭头去叫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坦克侧翻过来,但还继续前进。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