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木枝赋
阿若:
北地入了深冬,檐下的冰棱能结到三尺长,晨起推窗时,呵出的白气要许久才散。案头的砚台总也焐不热,磨墨时指尖常冻得发僵,这时倒格外念起越地的雨—— 你总说暮春的雨是软的,打在乌篷船的篷布上,打在岸边的枝枝叶叶上,像谁用指尖轻轻叩着木,一声,又一声,连枝头的新芽都听得入了迷。
前几日过生辰,同僚送来一坛绍兴酒,启封时那股子醇厚的香,竟让我想起那年在鉴湖边。你撑着把油纸伞站在柳荫里,浅绿的裙角沾了些水痕,柳枝垂落的影子扫过你的伞面,像谁在上面画了淡墨的画。我当时正与友人论着《楚辞》,嘴里说着“香草美人皆是喻”,眼里却只看见那些柳枝 —— 它们明明是自在地垂着,偏在你身前就弯了腰,像我那时想抬又不敢抬的眼。
你总说我案头的圣贤书读得太死,说天地万物原是自在的,偏被这些规矩捆成了粽子。可那日送你到巷口的石板桥,桥边老槐树的枝桠斜斜伸过来,你脚下忽然一滑,我伸手去扶的刹那,指尖只擦过你袖口的流苏—— 倒像触到了枝头垂落的冰棱,凉丝丝的,却让掌心烫了整夜。风吹得槐枝晃了晃,影子落在你裙角,忽明忽暗的,像我那时七上八下的心。
原想叮嘱你石板上的青苔滑,话到舌尖竟成了“慢些走”。你回头笑了笑,鬓边的银花簪在月光里闪了闪,说 “晓得了”。我立在桥栏边,看你的裙裾扫过巷尾的灯笼影,看那扇木门 “吱呀” 合上,直到门楣上的铜环不再晃动,才发现自己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像那老槐树下一根不会动的木桩。
北上那日你到了渡口,穿件月白的衫子立在老樟树下,风把你的袖口吹得猎猎响,樟树枝桠在你身后摇摇晃晃,像有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喉咙里。我在船头拱手,想说“待我三年任满便……”,话到嘴边偏生咽了回去。官船开得急,你的身影越来越小,樟树枝却还在风里招摇,像在替我喊着什么。后来听船家说,我转身进舱后,那棵樟树下,有人站到日头偏西,裙角沾了满地的樟花,像落了一场香雪。
案头摆着你送的那方端砚,石上的云纹被我磨得愈发温润,倒像是哪棵树的年轮,一圈一圈记着日子。前日写文书,笔尖忽然涩了,蘸了墨再写,竟在纸角洇出个小小的“若” 字,旁边还晕开几点,像枝头未干的露水。北地的梅开了,枝桠光秃秃的,只顶着几朵小花,远不如越地的树热闹。倒让我想起你总爱在梅树下铺块毡子,说花瓣落进茶盏里,喝着便带了些清冽的甜,那时我总觉得,再甜也甜不过你说话时,眼角眉梢带着的笑意。
窗纸上的月影移了半尺,砚台里的墨该凉透了。前几日托人捎了匹北地的白狐裘,听说越地的冬风是钻骨头的,你夜里做针线时,裹着它或许能暖些。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得呜呜响,像谁在低声唱着什么,我仔细听了听,又什么都听不清,许是我太想听到些什么了。
盼着开春,盼着枝头再抽出新绿,盼着归期。
子瑜冬月初十
南国红豆谣
子瑜:
岭南的惊蛰来得早,后院的红豆树抽了新芽,嫩红的叶尖顶着露珠,像你那年折枝时,眼里闪的光。
去年你说这树是托人从南海带来的,栽在院里时,泥点子溅了满袍,倒笑得像个孩子。你说这豆荚里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我当时啐你酸气,把你串好的红珠儿挂在窗棂上,看它被雨打,被日晒,红得愈发沉了,倒比新摘时多了些筋骨。
前几日整理书箱,翻出你少年时抄的《诗经》,“蒹葭苍苍”那页,墨迹忽然重了些,像笔尖顿了许久。我忽然想起那年上元节,你提着盏兔子灯走在前面,灯影晃在青石板上,忽明忽暗。我跟在后面数你的脚印,数到第三十七步,你忽然回头,灯笼的光落在你眉骨上,亮得像你案头的玉镇纸,你说“阿若,跟上,别踩着水洼”。
你走后,我总爱在黄昏时去鉴湖边坐。乌篷船划过水面,橹声“呀咿呀咿”的,像谁在哼着没头没尾的调子。有次听见船娘唱“长江头,长江尾”,唱到一半忽然停了,望着远处的帆影叹了口气。我摸了摸腕上的银钏,那是你临走前塞给我的,说“戴着,像我在跟前”,如今钏子磨得亮了,倒比刚戴时贴手。
前日收到你托人带来的北地松烟墨,磨开时竟带着些松脂香。我用它抄《女诫》,写到“妇德”篇,笔尖忽然顿了——你走的那日,渡口的芦苇正黄得厉害,风一吹,花絮飞了满天,落在你官服的下摆上,像撒了把碎雪。我当时想伸手替你拂掉,手抬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红豆树开始结荚了,青绿色的,一串一串坠在枝头,沉甸甸的。邻婆说等秋深了,摘些来串成链子,戴在腕上能定心神。我却想等你回来,摘最红的那些,用井水浸了,慢慢熬成粥。你总嫌我放的糖多,可每次都喝得碗底朝天,末了还要咂咂嘴,说“再添半碗”。
昨夜风大,窗棂上的红豆串晃了一夜,“叮咚叮咚”的,像谁在数着日子。岭南的雨该停了吧?你要记得晒书,莫让潮气浸了那些诗集。我把你爱吃的梅干收在陶罐里,埋在桂花树下,等你回来时,该腌得正好了。
今早摘了把新茶,用去年的雪水煨着,茶烟袅袅里,竟看见你坐在对面的竹椅上,手里翻着那本被虫蛀了角的《南华经》。伸手去碰时,却只碰倒了案头的青瓷瓶,瓶里的干莲蓬跌出来,滚了满地的莲子—— 倒像那年你教我投壶时,失手撒在青石桌上的棋子,颗颗都带着些没说尽的怅然。
檐角的燕子回来了,在梁上衔泥筑巢。我搬了竹凳坐在院里,看它们飞进飞出,忽然想起你说过,燕儿每年都认得旧巢。那么人呢?该也认得归乡的路吧。
阿若七月廿五
越人木枝赋:出自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南国红豆谣:出自“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