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下降的电梯里有些拥挤,李焰和曹伊身子贴得很近,他能闻到对方洗发水的香味。
“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做噩梦。”曹伊一边嘴角隐隐带着笑意说着,一边挪动了一下脚步以使两人距离稍稍拉开。他们刚看完一场日本恐怖片。李焰和曹伊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但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却始终没能捅破。听说约会时看恐怖片能让女方肾上腺素飙升,有利于双方感情升温,李焰特意挑了这部片子。剧情并没有让他失望,从头到尾都弥漫着阴森恐怖的气氛。好几次曹伊都惊吓得叫出声来,还不自觉地将身子靠向他。
因为是午夜场,两人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前方有一座骑楼,黑乎乎的,李焰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从骑楼下穿过的时候,李焰停了下来,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
“怎么了?”曹伊不明就里问道。
李焰不说话,深情地望着她。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灯光的作用,她本就清澈的眼睛此刻更像明晃晃的潭水一样光泽动人。
李焰默默将身子靠近了对方一些,曹伊此刻已经明白他想干什么了,眼睛飘忽而局促地望向别处,在他低下头准备吻到她的嘴唇之时,她猛地推开了他。
“怎么?你不喜欢我吗?”李焰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里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这应该是李焰第四次或者第五次想要亲密触碰曹伊。第一次是在公园散步的时候,他想要去和曹伊拉手。第二次,两人去滑旱冰,他想要抱一下她。第三次,他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游泳还是干嘛。反正,每当他想要对曹伊做出亲密举动时,她都无一例外地拒绝了。她看起来很紧张,但在李焰眼里她又不是那种非常保守的女孩。更重要的是,李焰的第六感告诉他,其实曹伊也是喜欢他的。
李焰不甘心,又迎上去想要抱住曹伊,但她毫不意外地躲开了,并且紧张地嚷道:“别过来!”
“你这算什么意思?我们之间的关系又算怎么回事?”李焰激动地质问着,声音都变了调。
曹伊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局促地捏着挎包,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我......你不能......这样......太快了。”
“这还快吗?我们认识都两个多月了,约会也好几次了。”李焰不以为然地说道,他压根不相信曹伊的话,于是再次向她走去。
“你别过来!”曹伊匆忙向后退了几步,就像在躲避一个流氓。“你不能碰我,否则后果很严重!”
李焰不管不顾,继续向曹伊靠近。多少个夜里他都幻想着自己和曹伊在一起,他已经忍了很久。
“我要叫了!来人啊!”曹伊大叫着退到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样子就像一只掉入狼窝的羊。
李焰意识到曹伊是动真格的,终于不再向前。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曹伊冲其招了招手,然后猫腰钻进了车里......
接下来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李焰都没有联系曹伊。他心里乱极了,满脑子都飞着问号,寝食难安。他的工作是独立皮具匠人,专门做手工皮具箱包,但这几天他根本没有心思工作。两三个未完成的订单就这么晾着,他也不着急。他设想了好几种解释——首先,曹伊有可能经历过怪叔叔骚扰之类的事情,由此她对男人留下了心理阴影,毕竟像她这么楚楚动人的女孩能有这样的遭遇也不足为奇;或者,她有一对极其封建保守又严厉的父母。可能他们已经对她约法三章,比如交往半年以内不能和男朋友有身体接触之类的;又或者,曹伊这段时间可能暗地里还和其他男生交往,她还拿不定主意......
然而,几天后这些推测都被证明纯属无稽之谈。真相远比这些解释要离奇得多。
那天,心烦意乱的李焰在网上随意浏览,不经意看到自由港音乐节即将首次登陆本城。作为铁杆乐迷的他连忙查看了乐队阵容,发现好几支自己喜欢的乐队位列其中。他当即决定要去。可是,他一向不喜欢独自一人去看音乐节,于是又想到了曹伊。一开始曹伊没答应,说是希望大家冷静一段时间,短期内双方还是不要见面为好。李焰可没这么想,他心想在音乐节狂热的气氛下,曹伊或许会放下戒备,吐露她“拒人千里之外”的真相也不一定。于是,他又做了一番争取,关键是透露曹伊最喜欢的紫云英乐队也来了,曹伊这才终于答应。
音乐节在周六早上举行。在城郊的凤凰河湿地公园门外,李焰和曹伊碰了头。
这天天气一般,风很大,把音乐节会场外的彩旗吹得呼呼作响。曹伊做了个朋克风格的发型,戴了一副复古的绿框心型墨镜,身穿一件米黄色的短袖露脐衫,下身则是墨绿色的阔腿裤。大风刮在她身上,宽阔的裤腿被吹得就像那些彩旗一样晃动不止。李焰知道她不太算得上乐迷,但却从不缺少时尚嗅觉。
“不愧是你,去到哪里这一身行头都决不能落下风。”李焰夸赞道。
曹伊微微扬起嘴角,只有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来她的笑。李焰一下子感觉到她的心情不太好,而原因很可能和他俩电影散场那天的插曲有关。
进入会场,满眼黑压压的人群让人有些窒息。舞台上已经有一支乐队在做暖场表演。奇装异服头戴各种头饰的时髦男女在草坪上穿梭着。经过餐饮摊的时候,李焰买了两瓶啤酒。音乐再加上一点儿酒精或许能让心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伴心情好起来。
“来,敬音乐。”两人来到舞台前沿的时候,李焰端着啤酒瓶对曹伊说。曹伊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音乐节正式开始了。伴随着台上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台下的乐迷们疯狂地舞动着身体。五颜六色的旗帜在人群中上下翻飞。曹伊也像大家一样不停跳动着,不时往喉咙灌着啤酒,就像在灌矿泉水似的。
李焰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好久没有像这样在音乐节上释放了。但此刻的他并没有把精力百分之百放在演出上,而是时不时瞄向一旁的曹伊。大概是酒劲上来了,曹伊的脸庞此时泛起了红晕,那颜色就像湿地公园里已经开放的桃花。他的心中再次涌起那种冲动——想要亲吻她的冲动。
演出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紫云英乐队终于压轴出场。当英伦摇滚的乐曲响起,衣着华丽的女主唱闪亮登场,台下响起一片狂热的尖叫。在演出的最高潮,一个乐迷爬上舞台然后仰面朝台下倒去。台下的乐迷纷纷伸手将他接住,然后不断“传递着”他的身体,音乐节上屡见不鲜的“跳水游戏”再次上演。当那乐迷被“传递”过来时,李焰和曹伊也伸手去将他托住。置身于这种狂热之中,每个人都很难不血脉喷张。
当那乐迷被“传递”开去之后,早已兴奋得不能自已的李焰一把将曹伊拉到怀里,在她涂着鲜红口红的唇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
曹伊不知哪来的大力气,猛地从李焰怀里挣脱出来,神色慌张地连声说:“完了!完了!”
李焰此时已忘乎所以,加上现场人声和音乐声非常嘈杂,他根本听不清曹伊说了什么......
当天晚上,李焰就在上床准备睡觉的时候,白天冲动闯祸的恶果就显现了出来。
当时他躺在床上刚刚合眼,脑子里还回味着亲吻曹伊的美好感觉,忽然就发觉嘴唇有点儿痒。一开始他还想是不是晚餐后吃了菠萝造成的,可事情很快表明这个猜测并不靠谱。他的嘴唇越来越痒,并且开始肿大起来。他打开手机相机当作镜子照看,发现自己的嘴唇此时竟像玛丽莲梦露的性感嘴唇那般“丰满”。渐渐地,痒痛的感觉蔓延到脖子,然后又漫延到前胸后背、乃至全身。与此同时,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他看到肚皮和手臂上长出了一个个红疙瘩。惊慌的他连忙起身开灯,对着镜子一看,身上已经红一块紫一块!紧接着,他感觉到一阵晕眩,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将肚里的食物都吐了出来!趔趔趄趄的他勉强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出门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医院。
急诊医生很快做出了诊断——过敏。经过输液,李焰眩晕的感觉才渐渐消失,反胃恶心的感觉也不再明显。医生不敢怠慢,又留他观察了一个多小时,情况稳定后给他开了好些药才放他回来,还反复叮嘱如果情况有变化一定要及时再来医院。
吃过了几次药,又按照医生的嘱咐喝了很多水,李焰的状况才逐渐稳定下来,身上的红斑已经褪去了大半,皮肤也不再瘙痒。缓过劲来的他脑子里忽然闯进曹伊说过的那句话——“后果很严重。”他猛然意识到——他这催命符一般难受的过敏是不是就是曹伊不让他触碰的原因?
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给曹伊打去电话。
电话那头曹伊的声音平静和缓又带着些许歉意:“是的,你说对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水母体质吗?”李焰印象中看过一个关于水母的纪录片,里边提到如果人触碰了某些水母就会引起全身过敏。
李焰这句略带戏谑的话没想到恰好击中了事情的真相——短暂的沉默后,曹伊有些惊讶地说:“啊?你怎么一猜就对?”
“什么?”李焰被搞糊涂了。
电话里的曹伊清了清嗓子,好像喉咙里不小心掉入了玻璃球,然后以近似于小学生在教导处认错的语气说:“那年夏天,呃......就是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和爸妈去木鱼海游玩。我在海边玩水的时候,被一种罕见的水母蜇了.......我当时就晕倒了,被送往当地医院急救,昏迷了两天两夜,差点就背过去了。医生试了所有常规药物都不奏效,幸亏一个外地来交流的老教授用了一种特效药,这才救了我一命......”
“可是,你被水母蜇和我有什么关系?”情绪有些激动的李焰打断了她的讲述。
“你别急啊,我不正要说嘛。从那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没办法和男生近距离接触。一旦触碰,对方立马遭殃。曾经有一个男生就是因为牵了我的手,造成右手瘫痪了。”
“等等,曹伊......我们的事成不成没关系,但你可别胡编故事啊。”李焰满肚子的不相信,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我——没——在——编——故——事!”电话里曹伊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他几乎感觉到自己的耳膜好像正被一只切叶蚁撕咬。
李焰揉了揉耳根,支吾着说:“对不起......我只是......”
“是我不够冷静。”曹伊赶紧抢着道歉,“因为我之前也这么跟别人解释过很多次,他们也都像你一样不信,搞得我都失去耐心了。”
“所以,我这还算是轻的了?我是说......这个症状。”
“算是平均水平吧,他们大多数的反应就像你这样。”
李焰用手指抓挠着头皮,不巧抓破了头顶的一个粉刺,疼得他差点叫出声。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对着手机说:“你这个......能治吗?”
“别提了。一开始我们肯定想治啊,跑了好多家医院,始终没办法。人家根本没见过这样的病例,连造成这样的原因都弄不明白。后来广州有一家医院说是能治,结果我住进去了才发现,人家是拿我当小白鼠了。三天两头都有实习医生来看我,就像看一只珍稀动物。最后研究报告写了两尺高,可是治疗方案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李焰一时不知怎么接话,拿着手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手机里又响起曹伊有些怯生生的声音:“那么......你介意吗?”
“这个......给我点时间冷静一下,我现在心里很乱。”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说是先冷静一下,可说到底,这样的事谁又能真的不介意呢?
不知不觉入夏了。一天下午,李焰刚刚午睡醒来,正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密集热烈的蝉鸣,手机的铃声就唐突地打破了宁静——
“附近新开了一家游泳馆,设施挺不错的,可是我还不会游泳,你能教教我吗?”曹伊的语气兴致勃勃,还带着几分天真。看样子她已经把那件事抛到了脑后,这正是李焰喜欢她的一点,没心没肺,天真纯粹。
李焰本来就有游泳的习惯,再加上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曹伊,挺想她的,而且这几天手工皮具的订单也不多,于是就答应了。
游泳馆不太远,十分钟车程就到了。因为是新开业,游泳馆推出了好些优惠措施,前来游泳的人很多。
经过湿身花洒的时候,周寻看到曹伊裹着纯白色泳衣的身体竟然有些肌肉,曲线动人,双腿修长健美,小麦色的皮肤上沾着晶莹的水珠。
刚一下水,李焰就迫不及待端出“游泳教练”的姿态来。“就像这样,先伸出手臂,划动,然后收回来,差不多同一时间蹬出双腿,然后收回双腿,又伸出手臂......”站在水里的他一边演示一边讲解着。
曹伊照着他的动作做,没想到很快身体就失去了平衡,还呛了口水。
李焰想要过去用手托住她的身体,这样她就可以先找一找感觉。但他很快想起来那件事——他不能触碰曹伊的身体,否则自己又要喝上一大壶。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孩正向他俩游来。
“不好意思,你能帮忙托一托她的身体吗?”当女孩经过身边时,李焰叫住了她。
女孩正游得起劲,被迫停下后看了看他俩,十分隐蔽地翻了个白眼,然后挪到曹伊跟前。李焰有些尴尬,他猜女孩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俩还是满脑子封建思想,男女授受不亲。
就这样,女孩用双手托着曹伊的腹部,周寻在一旁讲解着,曹伊渐渐掌握了动作要领。
曹伊是个聪明的女孩,她很快就学会了,绕在李焰四周欢快地游了起来,嘴里兴奋地叫着:“耶!学会了!”
曹伊从李焰身边游过的时候,大腿滑过了他的肚皮。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皮肤的柔滑细嫩,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曹伊的胆子越来越大,渐渐游离了李焰,一点点向泳池中央靠近。她本来就很有运动细胞,身材又修长健美,尽管泳池里的人很多,她身处其中仍然十分显眼。李焰向泳池边瞥了一眼,看见几个家伙坐在池边正直勾勾地盯着曹伊,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怒火。
曹伊沿着池壁游了一圈,终于游回到李焰身边,却看到李焰一脸阴沉。
“怎么了?”曹伊的脸上仍带着刚学会游泳的兴奋神采。
“我做不到。”周寻声音低沉地撂下一句,然后就抓着扶梯上了岸,留下曹伊在身后一脸茫然......
他做不到,做不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和曹伊交往,做不到面对娇美可人的女朋友却不触碰。
登上大巴的一刻李焰感觉到一丝解脱。每当遇到麻烦的时候,他都喜欢出去旅行散心。在考虑目的地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木鱼海。大概是因为正是这个地方赋予了曹伊特殊的体质。又或者,冥冥之中他隐约觉得或许这个地方有助于解决他的问题。
木鱼海是个冷门的景点,周寻不明白当年曹伊一家为什么要去那里游玩。印象中这几年他唯一一次在媒体上看到它,还是两年前那里发生的一场海啸卷走了两个小男孩。随着大巴不断前行,车上的乘客陆续到站下车。抵达木鱼海所在的县城时,他发现自己成了留在车上的最后一名乘客。在背上背包下车的时候,他甚至觉察到司机大叔向他投来的异样目光。
果然是冷门目的地,没有蜂拥而上的票贩子、出租车司机或者拉客的迎接他的到来,只有一个胖得有些油腻的大姐问他要不要住店。他小心地摆脱了大姐的纠缠,走到大马路上逮住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实诚的大爷。
“您好,请问这附近有什么便宜旅社吗?要靠海的。”李焰问。
大爷很爽快,指着西边说:“往那条小路走五百米,有一家木鱼青年旅社,最适合你这样的背包客了。”
李焰谢过老人家,径直朝西边的小路走去。旅社果然不错,规模不大但干净整洁。更让他欣喜的是,小店竟然装修布置得不错。淡蓝色的墙壁,地上铺着复古花纹的地板砖,随处可见的木船、渔网和贝壳充当着装饰品。
毫不意外地,旅社没有什么人入住,李焰得以从容地挑选客房。他挑了二楼面向大海的一间,一进门就扔了背包来到阳台。此时已近黄昏,夕阳已经有一半沉入了海平面。波光粼粼,风平浪静,沙滩上一对母子正在玩着皮球。他一时想象不出,这样“岁月静好”的大海会藏着什么一肚子坏水的神奇生物。
午夜时分,月亮安静地躲入了厚厚的云层。四下漆黑一片,他打开手机电筒,伴随着起伏的海浪声来到海边。
海边的风很大,汹涌的海浪一阵接一阵狠狠地拍击在岸边的礁石上,碎成四溅的水花。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大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召唤自己。他脱了鞋,踩着细软的海沙,一点一点向海里走去。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脚下的海流在急速流动着。似乎有一个力量在把他往海的深处拉拽。一开始,这力量并不太强,他还能勉强抗拒,吃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可当他越来越进入海的腹地,这力量就越来越强。最后,他抵挡不住脚下一滑,整个人被拖拽入了海里!
他在水下努力睁开眼睛。在一片没有穷尽的黑暗中,他隐约看到前方一个泛着橙光的圆洞在一张一合。靠近一点,他看清那个圆洞实际上是一只巨大怪物的嘴巴。随着嘴巴的张闭,他正被水流不容分说地送往它。他这才想起来要挣扎,拼命地滑动着手脚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努力完全是螳臂当车。又近了一些,他看清怪物实际上是一只巨大的水母。橙色的水母张开大口,与此同时喷射出绿色的汁液。眼看着他就要钻入它的巨口中,就像汽车即将进入隧道。无力反抗的他发出绝望的呼喊:“啊——!”
李焰在极度的恐惧中睁开眼睛,看到旅馆客房用油彩画满了海星的天花板。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逐渐放了下来。他回想刚才的梦境,不禁笑出声来——这除了是一个梦还能是什么呢?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水母?而且,水母并没有嘴巴,那看似嘴巴的部分只是它一张一合在海里游动的身体。
第二天一早,又是阳光明媚的天气。李焰洗漱过后下到楼下找吃的。小旅社竟然提供丰富的早餐。他点了鸡蛋、酸奶、水果和手抓饼。今天的特别菜式是蛤仔煎,他索性也点了一份。虽然餐食丰盛,但他的心思并不在吃上。匆匆吃完早餐,他就背上背包向海边走去。
来到海边,周寻被眼前美丽的景象镇住了。澄碧的海水广阔而平静,一两艘渔船在海面上不紧不慢地航行。初升的旭日像一颗熟透的柿子挂在半空中。远方三三两两的岛屿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宛若海市蜃楼。海鸟在晴空中上下翻飞,发出啾啾的鸣叫。海岸边的椰树斜斜地伸展着颀长的树干,树叶在习习海风中悠然摇荡。“这木鱼海还不错嘛,不出名大概是因为宣传不够吧。”这么想着,他终于明白当年曹伊一家为何到这来游玩了。
他沿着海岸线,吹着和煦的海风,慢慢地散着步。关于曹伊的难题此时似乎也不再显得那么烦人了。何去何从,这并不是一个需要迫切回答的问题,就让自己暂且享受这眼前的惬意时光吧。“选择到这来散心的决定算是做对了。”他对自己说。
正走着,他看到浅水处漂浮着一艘米黄色的小木船。船上站立着一个精瘦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天蓝色的大短裤。他皮肤黝黑,一看就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因为身上没什么肉,小男孩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尽管如此,他一点也没有病弱的样子,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此时的他一手拿着捕鱼的长枪,一点一点向船头靠近,然后猛地纵身一跃扎入了水里,只留得小船在原处左右摇荡着。
“嗬,真帅!”李焰不由得在心中赞叹。
可是男孩这一跳,就半天没上来。原先不停晃荡的小船此时已经逐渐归于平静。李焰心中不免有些发毛——他不会有事吧?
正当他心中的不安不断聚积,差点就要大喊“来人”的时候,小船右侧的水面突然涌起一波水花。小男孩忽然从水下探出头来,一只手刮了一下刘海淌下的水滴,另一只手高高举起长枪。长枪枪头上挂着他的战利品——一条肥硕的蓝绿色的海鱼。那鱼还在拼命挣扎,但根本无法挣脱被俘的命运。
“可以啊你!”李焰在不远处脱口而出。
小男孩得意地笑笑,将那条鱼从长枪下取下来扔到了鱼篓里。李焰找了海岸边的一块圆润的岩石坐了下来。海边小男孩潜水捕鱼,这样的节目对于内陆城市长大的他而言可是难得一见的。
小男孩继续捕鱼——看准时机入水、长达两三分钟的水下搜寻,捕获猎物重返水面,小男孩熟练地重复着这样的过程。难以置信的是,小男孩连续潜水三次,每次都能有所斩获。
“小家伙,过来聊聊!”李焰看小男孩坐在船头清点战利品,似乎捕鱼告一段落,于是对他嚷道。
小男孩快速地清点好鱼获,划着小船回到岸边,提着鱼篓向他走来。
“今天收成不错嘛,我能不能买你一条啊?”待小男孩在身边坐定,李焰开玩笑问道。
“可以啊,你出多少钱?”小男孩回应得干脆利落。
“呵呵,我开玩笑的,我住旅社,没有厨房做不了菜。”李焰一边说一边拿起鱼篓朝里看了看,大致看来里边足有十多条鱼。
小男孩有些失望,把鱼篓从李焰手里拿了回去。
李焰看在眼里,决定转移话题:“我看你挺勇敢啊,什么都不穿就这么钻到海底,不怕上不来?”
“习惯了就好。”小男孩望着海面远处的渔船,语气显得有些轻描淡写。
“不愧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啊。”
小男孩好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将支撑身体的右手换成左手,仍旧望着远处说:“其实我小时候很怕水。”
“哦?”
“两三岁的时候被外公扔进海水里,说是让我从小就亲近水,没想到这样反而让我害怕水......我外公是个急性子。”
“后来呢?怎么就不怕了?”
“我老爸跟外公是完全两种性格,他很有耐心,先是用洗澡盆给我洗澡,在澡盆里放进塑料鸭子、木头军舰这样的玩具,让我喜欢呆在水里,然后经常带我到海边,拉着我在岸边玩水,再然后就带我下水,用绳子把我和他连在一起,托着我教会我游泳......刚开始也呛水,呛多几次就不怕了。”
“原来如此,可是你现在能潜水捕鱼,而且还能潜进去那么久,还是很不简单呐。”李焰说着又看了看小男孩,他的肤色黝黑健康,上半身的一片白色显现出T恤衫的形状。
自豪而又略带得意的笑容再次挂上小男孩的嘴角:“海边的孩子就是这样啦,早早就要学会这些生存技能。而且,我很快从怕水变成了喜欢水,在你们看来的不简单,对我们来说就没什么啦。不过我还是要感谢我老爸,七岁那年有一天他对我说,今天家里不做饭,想吃饭自己到海上想办法。那时候我已经看我老爸叉鱼好一阵子了,多少懂一点,于是我就下海尝试。一开始我也担心,害怕在下边憋气憋不过来。最初的几次也是空手而归,多试几次终于就成了一次,然后就越来越有信心了。这事儿没有诀窍,就是多试......至于说潜水那么长时间,我们海边的孩子天生肺活量就大,再加上勤加练习,慢慢就练出本事了。”
李焰听着小男孩的叙述,觉得他简单的话语似乎隐藏着朴素的真理。鱼篓里的鱼又扑腾了一阵,李焰看了它一眼,问道:“那么,你在水里就没遇到过危险吗?”
“危险?你是说鲨鱼吗?”
“不一定是鲨鱼。海底情况很复杂,你说不准会遇到什么。鲨鱼、海蛇、有毒的鱼......都有可能。对了,你被水母蜇过吗?”说着说着,李焰不知不觉又将话题引到了曹伊那件事上。
“这个嘛,好像也有过一两次。没问题,过几天自己就好了。”小男孩下意识地摩挲着左边的胳膊肘,仿佛那个地方就曾经被水母下过毒手似的。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水母?”
“特别?”
“特别厉害特别毒之类的,蜇了你能让你生不如死。”
“你是说紫魔王?”
“紫魔王?”
“就是那种紫色的水母,一旦蜇了你,轻一点的全身发痒恶心想吐,重一点能让你昏迷不省人事,甚至要了你的命。”小男孩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看起来好像光是提到它就汗毛倒竖似的。
李焰听了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这不就是当年蛰过曹伊的水母吗?“那个......怎样才能见到紫魔王?”
小男孩转头瞥了他一眼,满脸的狐疑:“你没事找它干嘛,活得不耐烦了?”虽然这话从一个小男孩嘴里说出显得有些没礼貌,但此时小男孩的表情更多的是担心和关切。
“我就是......想见到它。”
小男孩望着大海深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惶恐:“这个可说不准,全凭运气。说实在的,紫魔王每年能出现一两次就不错了。要是它们经常现身,我可不敢光着身子下水摸鱼。”
“这样啊......”李焰满心失望。
“我得回去了,趁着新鲜把鱼交给老爸,他要做腌鱼。”小男孩说着站起身来。
“我还能见到你吗?”李焰问。
“我家就住这海边,我每天都到海边来的,不是摸鱼就是游泳。”小男孩说完提着鱼篓,朝不远处一排村舍走去。
中午回到旅社,李焰一边吃午饭一边用手机搜索“紫魔王水母”,好不容易才得到只言片语的信息——紫魔王水母据传曾经在非洲海岸、地中海短暂生存。我国南海及东南亚海域也有过紫魔王现身的报道,但官方始终没有捕获过活体。这种水母通体紫色,行踪隐秘,身含剧毒。
第二天的傍晚,李焰再次来到海边散步,又见到了小男孩。
“嘿,咱们又见面了!”小男孩腋下夹着一块冲浪板从海里走回沙滩,一看到李焰就热情地打招呼。
“是啊又见面了,你叫什么?”李焰想要和小男孩进一步拉近距离。
“滔子。”滔子甩着湿头发说。“我昨天回家又问了一下我老爸,他说要见到紫魔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李焰一听来了兴致,拉着滔子到一座小木屋旁的长凳坐下,从包里掏出一袋巧克力饼干递给他:“来,滔子,给我好好说说。”
滔子一看有零食也兴奋了起来,边啃着饼干边说:“我老爸说,要想见到紫魔王,需要在午夜零点,在海滩上生一堆火,然后坐在海边默默召唤,运气好的话,紫魔王就会成群结队来到海边。”
“啊?这......管用吗?”李焰的第一反应就觉得不靠谱,听上去这就像做法事一样。
“我老爸说,村子里曾经有人这么做成功了,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还有吗?”李焰仍是满肚子的怀疑。
“没有了。我爸说,真想见紫魔王的话,就试一试,要不然就只能依靠撞大运了。”
李焰一边听着,看了一眼大海。一艘渔船正在驶向岸边,船身左右摇晃,一不小心就要翻船的样子。夕阳的光辉洒在海面上,波涛涌动,恍惚间波光似乎隐隐透着紫色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李焰一有时间就来到海边,沿着蜿蜒的海岸线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他一边回想着和曹伊相处的点点滴滴、喜怒哀乐,也不时揣摩着滔子的话。他感觉到自己无法割舍曹伊,而滔子的话则始终无法令他信服。他始料未及的是,本来到木鱼海是为了散心,如今的他却更加心乱如麻。
一天下午,他走到离旅社将近一里多远的地方,看到有一家店出租帐篷。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决定租下一个帐篷,然后亲身验证一下滔子的方法。主意一定,他很快租下了一个灰色的帆布帐篷,同时买了些木炭和海边过夜的必需品。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他在旅社里玩了玩手机,看了会儿电视,十点多钟就背上帐篷、带上装满生活用品和食物的手提包向海边走去。
晚上的气温有些低,海风吹在身上让他不时打着寒战。天空中云很少,一轮满月明晃晃地悬挂在头顶的天空中。他找了地势比较平坦的一片沙地,开始安营扎寨。
不到十分钟,他就将帐篷支了起来。他带了不少木炭和干柴,尽管感觉比较冷,他还是决定先不生火。时间离午夜零点还早,现在就生火不能保证篝火能燃烧到零点。他钻进帐篷拉上拉链,点亮户外灯,帐篷里还算温暖。
直到目前,李焰仍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妥。滔子说的奇招虽然像是天方夜谭,但试一试并没有什么损失。何况,他此前一直就想体验一下户外露营的滋味。他掏出手机想看看短视频什么的,却发现没有信号。于是,他索性将双手枕在后脑,仰卧着闭上了双眼。
帐篷外的海浪声一阵接一阵,有节奏地此起彼伏。李焰的心情也随之七上八下。他想着,要是等一下万一真的看到了紫魔王,他会做些什么,是用手机拍下它们的照片,还是捕捉一两只拿回去做标本?又或者,如果到时候他什么也没见着,又该怎么办,要不要继续等下去?
正想着,他听到外边传来一阵“沙沙”的巨大声响,听上去就像有几百号人用簸箕在海滩上筛豆子。诧异的他钻出帐篷,看到海滩上竟然爬满了小螃蟹。那“沙沙”声正是它们在沙地上行走发出的声音。
“这不计其数的不速之客是否预示着什么?”李焰这么想着重新回到帐篷里,一边祈祷着好运的降临,一边忐忑地等待着午夜的到来。
终于,在李焰差一点睡着的时候,预设在11点半的手机闹铃终于响了起来。李焰爬了起来,拿着一袋木炭和柴火来到帐篷外。
篝火很快燃烧起来。李焰坐在火堆旁,整个身体一下子暖和起来。他像打坐一样盘腿坐在篝火边,闭上双眼,心里默念着:“紫魔王,快出现吧,我真的想要见到你。不论你是奇光异彩的神奇生物,还是张牙舞爪的怪胎,快出现吧。”
这么默念了一阵,他睁开眼睛望向大海。一切如常,海面平静之中微微泛起波涛。月亮的倒影在海面上像一个泛着银光的变形的圆盘。唯一的不同是,他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腥味,类似于腐臭的死鱼虾味。
李焰重新闭上眼睛,以更加专注虔敬的心态默念召唤紫魔王的语句。期间他偶尔睁开眼睛,发现沙滩上的那些小螃蟹已经了无踪影。
又过了一会儿,海里还是没什么动静。李焰几乎要放弃,滔子的话越来越像是瞎掰。可就在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看到海面上朦朦胧胧地泛着紫色的光。
“是紫魔王吗?”他脱口而出。
紫光越来越明显,已经弥漫了整个浅水海域。李焰迟疑着站起身,一点点慢慢向大海走去。
空气中的腥燥味比之前更加浓烈,他手捂口鼻,好几次差点吐出来。但他并不停下脚步,直觉告诉他,海里有情况。
此时他已经走入了浅水。刚一入水,他就感觉到小腿有一种微微的灼热感,就好像双脚浸泡在辣椒水中一般。继续走,海水来到胸部,灼热感也跟着来到胸部。他再次放眼去望那些紫光,发现那些紫光其实在微微闪烁,忽明忽暗。
终于,海面来到了他的脖子。他将头没入水下,然后硬着头皮将眼睛睁开。灼热感将他的眼睛刺痛,但他努力坚持着不闭眼。“好家伙,来吧,紫魔王!”他暗自在心底说道。
在漆黑的水面下,他看到水里有一个个紫色的光点,就像紫色的蝴蝶一样在水下翩翩起舞。
“是你,真的是你,紫魔王!”
此时的他已经不能前行,海水已经快要没过脖颈。他就站在原地,等待着紫魔王的靠近。一个看似疯狂但又不是毫无道理的想法在他心里升起。
终于,闪着紫光的紫魔王幽灵一般将他团团围住。他深吸一口气,将脑袋重新浸入水下。他开始疯狂地舞动双臂,做出攻击紫魔王的动作。“来啊,有本事来蜇我啊!”他在心中暗自狂吼。
围绕在他身边的紫魔王果然被激怒,纷纷在他身上猛蜇起来。他感觉到身上各处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痛直入骨髓。
但他并不打算停下这疯狂的举动,“来啊,蛰我啊!”他在心中反复呐喊着。
或许,反复被紫魔王蜇伤,终有某个时刻他的身体就不再惧怕这种可怕生物。他有可能因此获得免疫力,就像滔子不断面对自己的恐惧,不断接触海水,终于不再惧怕大海一样。
虽然很疯狂,但那一刻,他就是这么想的。
挑衅紫魔王的结果并不意外,李焰很快有了过敏反应——全身痛痒、红斑、恶心、呕吐。好在早有准备,他一上岸就拨打了120。当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而当他醒来的时候,医生抛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运气够好,我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接诊紫魔王受害者了,治疗方案差一点就忘光了。”
留院治疗了十多天之后,他得以痊愈出院。在旅社里休息了几天,吃了医院开的几副药,感觉没有大碍之后,他马上着手第二次召唤紫魔王。虽然这过敏症凶险异常,但如果就这么善罢甘休,那么之前吃的苦头就全白吃了。他需要冒险,需要赌一赌运气。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他再次租了帐篷,再次在海边生起篝火。紫魔王果然如约而至,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再次走入海中。紫魔王是个暴脾气,他稍作挑逗,它们就疯狂地向他展开了攻击。这次他有了经验,和这些毒物纠缠了几分钟之后就迅速撤回海滩。
过敏反应很快出现,他的脖子渐渐痒了起来。他一边吞下事先备好的药片,一边撒腿就往旅社跑。回到房间的时候,他已全身瘫软。恶心和呕吐随后如约而至,但幸运的是,这次他并没有晕倒!躺在床上昏睡了两个多小时,他醒来时发现症状比上次轻了些,红疹没那么多,恶心的感觉也若有若无。
信心大增的他又做了第三、第四次尝试......终于,他可以在不吃药的情况下没再出现过敏反应!他已经不再惧怕紫魔王!
然而,这并不是李焰的终极目的。不害怕紫魔王,是否等于面对曹伊时也同样没有问题?一切都还未知。
从木鱼海回来,虽然刚刚经历了几乎失去理智的疯狂,李焰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投入生活,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曹伊打来电话——
“江南新建了一家国家森林公园,听说挺不错的,能陪我去看看吗?”
......
办理旅馆入住手续时,曹伊订下了两间客房,并在上楼时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李焰说:“委屈你了啊,不过我也是为了你好。”
入睡前,李焰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终于,鬼使神差一般,他下了床,悄悄走到隔壁曹伊的房门前。此刻的他心里乱极了,脑海里一会儿是曹伊美丽动人的一颦一笑,一会儿又是散发着紫色幽光的紫魔王。他的心脏疯了似地狂跳不止,就像静脉里注射了大剂量的紫魔王毒液。刹那间他感觉到脖子后似乎有些发痒,连忙伸手去摸,摸到一个隆起的小包,大概是蚊子叮咬留下的。
站在门前犹豫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抬起手,向房门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