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到故乡宜宾268公里,现在走高速公路大概3个钟头,还可以选择成渝、成乐(乐山)、成自泸(自贡、泸州)任意一条前往,但在我小时候只有一个选择—火车。
那时火车分为快车和慢车,父母中的一位必须一早就到市中心的盐市口去排队,那里有一家火车票预售大厅,似乎是当时(八十年代)市内唯一的售票点,大约排到中午另一位去替换,然后顺便在门口的小摊买几个烤红薯当午饭。排起的长队移动相当缓慢,大概是因为前面的都受人所托要买很多张,我在大人们的队伍中间来回跑,有买到票的兴奋地拿给家人看,然后大家都如释重负带着成就感地把车票传来传去依次审阅,那时的车票是个小长方形的硬纸板,摸在手里很有些存在感,总而言之,等到我父母买到票时大多数时间只有慢车了。
接下来就要收拾东西,等到临行前一天必须得早睡,因为次日3点就得起床。冬天的3点简直是被父母拉出被子的,然后迅速开始洗脸刷牙,在叠好被子出门前一定要放一个小的毛绒玩具在被子上,因为想像中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东西,所以还要跟它们说声再見。
赶到火车站天仍然是漆黑的,跟随人潮走过漫长的甬道,所有人都大包小包的提着往前赶,耳畔净是人群的嗡嗡声以及突然之间多起来的故乡的方言,然后各自找到自己的车箱上车就坐。有一年甚至因为到得太晚,火车启动时一家人赶紧上了一节车箱,火车开动起来才一节一节往前走,火车和公交车一样,所有的人都是那句话:开起来就松了,摇一摇就不挤了。我们翻过一座座过道上的行李箱,终于找到自己的位子,拿出票来,坐在位子上的立即起身,也不争执,然后火车微微摇晃,哐、哐、熟悉的节奏又响起来。
这个时候望向车窗外必然会看到岔道口一闪一闪的天蓝色的信号灯,在黎明时分灰暗的天空之下它们如同宝石一样在黑沉的铁道线上闪着光亮,然后滑远,又闪着光出现然后再滑远。离开站台后的火车缓慢匀速地行进,并行的铁轨忽又聚拢忽又散去,城市的灯火渐渐退却,晨光到来,火车原来已经行进在平原和山坳之间。
有一些地名是乘坐慢车的人才知道的,类似养马、石板之类地处僻静的小站,有破旧的水泥搅拌机,灰色的矮墙的老屋,墙上总有过时的标语。我们在车箱里讨论地名的由来,在小站停靠时提起车窗,然后清新的凉风灌进来,进入到沉闷的车箱。乘务员提着大水壶一节节车箱送水,大家纷纷把茶杯举过来,哐、哐、火车又摇晃起来。
每一次我都试图记住窗外那些经过我眼前的各种事物,一小块水塘、冒着炊烟的一栋土屋、一只对着火车狂吠的小土狗、推着自行车停在道口等待通行的人们、一棵长歪了的柳树、一条与铁轨平行的公路,转过山去它往哪儿去了?我相信一年之后大家会再次相见,所以牢牢记住它们的位置是很重要的。母亲拍打我的头,睡会儿睡会儿醒了就到了。坐对面的这个时候就会问孩子多大了?几年级了?学习成绩如何之类各种问题,父亲推我来说说你的成绩,我涨红了脸打死不说,对面还激我,一定是不及格一定不及格,父亲这时会来解救我说还不错吧,话题就突然转开了,对面有时会说到自己的女儿,啊,也这么大,果真是女孩儿,就喜欢打毛线缝衣服,你家也一样吧,父母吱唔着,我转过脸去。有时候,对面会有预期而至的感慨:太想家了,不瞒你说,真的很想家,几年没回家了,真的想。茶叶飘浮在水杯,有人在车厢穿行,角落里有谁在说笑,想家(低沉的声音)、想家、想家、温暖、期盼、等待,我沉沉睡去。
慢车是一种很谦卑的机器,它会随时停下,花上十分钟二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以等待快车的通过,以至于我一直认为快车通过时慢车一般都在脱帽致敬。这样漫长的等待之后,晚点几乎是必然的,等到火车呼啸奔过岷江大桥钻出翠屏山的山洞,宜宾城的万家灯火已在山脚下清晰可見,漫长的一天之后家终于在近在眼前,乘客纷纷起身伸着懒腰站起身来取下行李,往车厢门聚集,短晢旅途之中刚刚熟悉的人们转眼各奔东西。
多年之后出差去广州,在广州火车站的广场,坐在打工的人群和各种箩筐编织袋中间,突然听到广播剪票进站的消息,眼見大家把家伙往身上一扛飞快地往站台跑,我不明就里也赶紧跟上一路狂奔,等到跑到自己的车厢才发现我是最早到的,那些飞奔的打工的人群只是为了占一个能在硬座车厢落脚的空间而已。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突然想起童年时为赶上火车跟在大人们身后奔跑的样子,以前的时光忽而复活,所有的欢颜、谈笑、故事、质朴的乘务员和年轻的父母,相聚复离散的人们,那些旧时光里的全部温暖都渐渐苏醒。有人陆续上车,放好行李,车厢又摇晃起来,又是一个黑沉的夜,灯火通明的车站落在身后,抬头望向窗外,依稀有一两颗孤星闪烁,还是这样熟悉的旅途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