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

 人生来无非就是在水里随某种力的变化而浮沉。浮沉的深了,没有足够的水性,自然是会溺死在这水里;但倘若浮沉的浅了,浸不得全身,又会显得无能。——题

 他叫阿生,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非要叫个这样十分不美观的名字,但当他听得别人阿生阿生这么叫他的时候,竟也甚是欢喜。

 我第一次见阿生是在乡下,我约莫六岁,他长我两年。彼时我爹我娘领着我,从遥远的大西北赶回这方土地。行车五天五夜,却还是与我太姥姥错失了一面。

 内地乡下同塞北略不相同,许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将塞北吹的太绿——塞北城镇的夜是被灯亮照的透彻的,而我彼时所在内地乡里却是除了农舍的家灯,四野皆黑。后来我问爹为什么春风可以把西北沙漠都给吹绿了,但咱本来就绿的乡就吹不绿,爹说这乡是全省最穷的乡,这官有全国最贪的官。

空气闷得实在紧,我便一个人摸黑出去玩儿。我迷了路,便遇到了阿生。

 此后七天,我便有了个一同鼓弄坏事的玩伴。七天后,父亲工作催的紧,无奈之下便领着娘和我回去了塞北。

 日子一晃七年,这七年中我与他不曾有丝毫联系,只从饭后闲谈的父亲那得来了些他的家事——阿生父亲早年鼓捣些木匠事,但因性子急躁,稍不顺眼便骂南骂北,日子不稍长,也就没什么人光顾他的生意了。这也便罢了,就在阿生出生不多久,竟又摊上了官司。

  闻是阿生他爹自觉在乡里活不下去,就丢下阿生母子二人去镇子寻活干。他走后第一个月就给阿生母亲寄来了十多块钱,之后便再闻不到声息。阿生母亲以为阿生父亲在外出了事,便带着尚不足周岁的阿生去寻他。

 寻了一个星期,在她一个早年认识的熟人那得了个阿生吃牢饭的声音——原是他偷了户人家,被那家主人发现了,争吵对峙中因这暴躁的性子,动手伤了人。阿生母亲去看过一眼阿生父亲,之后便回到了乡下,不多久竟是死去了。

 阿生父亲被判了十年劳改,留下个尚不足一岁的孩子独活这世上。

 那个年代人人饭不充饥,虽有心助长这可怜孩子,却是无力。我父亲彼时已在西北扎好了根,同阿生父亲也相熟识,便想将阿生带到西北去养教,虽这日子定不如以往好过,但也尽了些心。哪曾想这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在我父亲临走那天竟躲了起来,四处寻不得踪迹。

 父亲以为他死了,心下自是十分遗憾和悔恨,却让人惊喜的是在我父亲因我太姥姥去世赶回来时竟又见到了这孩子。

 “我问他为什么要叫阿生,他说他不知道。”我问父亲。

 父亲说许是这孩子能活过一岁是个奇迹,当年虽然每家都有带过这孩子一段时间,但因连年饥荒,家家难保。待过三岁时虽每天都有人会送些吃食给他,但再也没人会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培育了。

 “生过一岁,活过三岁,这当是个奇迹的,故叫阿生罢。”我爹带了些怅然道,“其实世界是条很深的水,他能活下来,便证明他性子机敏,善弄水。如果这般下去,我信他是能好好生活下去的。”

 那时我常在想,还能否有与他相会的时候,却这缘分难解,不待我立业成家,竟又逢上了。

 两年前,我与人生了争执,一拳将对方鼻梁骨给贴到了左半边脸上。父亲认为我实在有缺教养和待人处事的心性,怕我同当年阿生父亲走上一条路,便让我在暑假一个人流浪一段时间,没有半月是不许回来的,回来也要将我给扇回去。母亲自不乐意,哭闹了好一阵。

 父亲定下决心便再也难改,不久便给了我一张往X城的车票,我在X城只待了一天就索然无味,便独往了A城。

 A城是省城,繁华程度当是X城所不能极,唯一缺憾的是没有认识的人,所过虽多有可玩处,但父亲给我的是这半个月一切费用,看是极多,然摊在各处也显是不足。到A城正是太阳咳胆汁的时间,我也实在闲来无事,便寻了家室外烧烤店吃开了烧烤。

 阿生就是在这种境况下突然出现的。

 阿生同人打架,被人追时恰撞倒了我吃烧烤的桌子,我性也躁,见他将我撞倒之后竟连身都没转,一句话也没吭,撂下钱便追上去想相之理论,理论不过就干他一顿。因为年轻刚烈,我却并不怕人生地不熟的吃亏。

 这一追便是七个十字路口。

 就这样,在精疲力竭之后,我俩无力地互扇了几轮巴掌,便四仰八叉地累瘫在一条破胡同里头。

 “你撞我干嘛?!”打完之后我才忆起了原来目的。

 他偏头喘着粗气向我望了眼,又偏回头去。

 阿生在街上给人刷鞋谋生,好不容易赚了几个钱,却被一干混混给堵了,说是那个地头是他们什么帮管的,要交保护费。他不愿,就被对方给抢了,然后他就将自己刷鞋让客人坐的木头凳送到了对方叫嚣最厉害的人头上,再之后便有了接下来一幕。

 他说完就不再说话,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合了眼。

 我将他细细打量了番,确实像个与都市潮流不符的农民工,便问,“你叫什么?”

 “阿生。”

 我惊奇,“阿生?我倒也认识个阿生。”

 “世上竟还能有跟我同名的人。”他也来了兴趣,挣扎着坐起身。我也坐了起来,便将我在乡里的见闻和从我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说与他听。

 “阿生很可怜。”故事毕前,我还不忘添句我认为蛮有哲理和同情的评价。

 这故事我自顾自讲了十多分钟,丝毫没在意他坐在那儿早就没了动静。在我送他去医院后,才知道他惹了艾滋。

 病房里白光亮的吓人,我在病房外看着窗户里躺在床上的阿生,心下当是五味陈杂的——他虽看着比我大些,但应该相去不多。

 护士问我是不是他亲属,我说不是。然后她便向我摇了摇头,说这孩子已经没救了。

 他父亲没来,我打电话给了我父亲,让他垫付医疗费。

 他说:“我是阿生。”他带着酸意说,“我便是你说的那个阿生。”

 阿生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离开那个让他充满怨恨的家乡,他想走向社会,去见识见识世界,再也不需要别人的慷慨解囊而活下去。十一岁时,他到镇里讨饭,讨了不到三天,就被孤儿院给领了去。

 “孤儿院是个噩梦。”他躺在病床上眼神直直地望着白的通透的天花板,“我有一次被打折了三根肋骨。”他眼神暗了下去。

 这之后他逃了出去。阿生便又过开了乞讨流浪的生活。

 十三岁那年,逢了几个好心人,叫他刷鞋谋生。期间虽常有被欺负的时候,但总归是可以活下去了。十七岁那年,他到了Z城,阿生以为城市越大,机遇和生存下去的希望,也就会越多。

 他忘了他有父亲。

 他父亲千里迢迢来寻他,见到的第一眼就是跪在阿生面前。阿生父亲用阿生这些年攒的积蓄以及从亲戚那里借来的钱,带着阿生花天酒地了一番。

 阿生心底自是高兴——十几年来,终于能有个再叫他“阿生”的人了。

 阿生就是这样惹上的艾滋病。

 病床上阿生闭眼,我鼻酸地攥紧他的手。

 “别人知道我惹上了艾滋,自然不会再信我的生意。无奈下只得逃去A城。”

 他睁开无神的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六

 阿生只撑了两天,阿生死了,他死的时候我哭着握紧他的手。“你不是阿生嘛?!你不是活着的奇迹嘛,怎么会死啊!”

 我是看着他死的,我是看着他心率图变成一条直线的。他死了,没带微笑,也没带怨恨,而是面无表情的死,孤独的死。这种死法是多么猖狂,微笑而死能上天堂,怨恨而死能下地狱,唯独这面无表情的死,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他终究还是没有归属。

 你问我现在在干嘛?

 两年来,我每个月都会来他墓碑前喝一盅小酒,给他讲些世界奇事。因为他在死前对我说,“我今生最遗憾的,无非就是没真正走一遭世界。”阳光折射在他沧桑的脸上,在我印象里敷上了层神圣的光辉。他敛额思索,“虽然我到过世界去,却没上过学,没学到怎样去理解我所身处的世界。”

 “阿生,这个世界上有美丽的巴黎,有魅力的意大利。但我认为最美最神奇的还是祖国的青藏高原,那块儿地方听说是离天堂最近的,也是离世界最近的。等我大学毕业,我带你去哈。”

 “来,跟着我读,【嗨文】heaven,这是天堂的意思。”

 我知道他能听到,他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还能在哪儿呢?他活成这样,只能怨他不善水性,最后溺死在了这条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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