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爸今年六十余。
他年轻时就爱画画，爱写毛笔字。
小时候，家里的中堂是老爸的画作，一棵松树，苍翠挺拔；两只仙鹤，一只抬头，一只低头，题为“松鹤延年”。
中堂的旁边，是老爸的书法作品。
目光旁移，是老爸的油画，画的是猛虎下山，老虎威风凛凛，来势凶猛，仿佛要冲出画面。
再旁边，是一幅美女画作，美女身材曼妙，裙裾飘扬，手里拿着一本书。也是老爸画的。
那时，觉得老爸真有才。
老爸说，他画过很多中堂，逢集时换些零用钱。这事，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发生在我还没出生时，或者是我很小时。
02
我记得老爸卖对联的事。
平常，家里就有笔墨纸砚，纸张大多是废旧报纸书本，或者是邻居给的成卷的卷烟纸。老爸能有纸练，就很满足，不计较好坏。
卖对联要买红纸，很大张的，用裁纸刀裁好。
用的砚，是粗瓷碗，或者是碟子。墨是那种大瓶装的，很便宜，凑近了，一股臭味。
老爸有空就坐在条凳上，在饭桌上写对联。桌子边角、床上、地上都被摆满对联，刚写好的，等着墨干。
老爸神色恬淡，边写，边给我们讲一些书法知识。
进了腊月，就用架车子，拉上对联，一集一集地去卖。
商店里卖的有印刷对联，印着名家手迹，纸张大气，边角整齐。我爸不是名家，纸张也裁得粗糙。
像我爸这样，想靠着一支笔，挣点买盐钱的人，比比皆是。
老爸临摹的是颜真卿的楷书，老百姓欣赏不了这种中规中矩的字，他们爱的是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的那种。
比不过机器，也比不过人。生意惨淡。
但是，也照例一年年写，毕竟可以练字。
他有个忘年交，被评为省级农民书法家，有作品出版，老爸常找他请教，他也很真诚地说过，我爸的字练得很有功夫，还具体说了哪些地方好，太专业，我听不懂，也记不得。
03
需要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于是，爸妈放下农田，到外地收废品。
弄个车子，在闹市一角，等着买卖。
在郊区租了民房，一小间，生活、做饭、睡觉都在其中。
屋内摆了两张床，各靠一边墙；顶着门槛的地方，摆一张饭桌，低矮残破，包浆厚重；能搁进东西的地方，都塞着废铜烂铁。
墙壁上，挂着一些塑料袋，灰尘厚积。
只记得其中一袋，是从老家买来的各种便宜药丸，有一年暑假，我在那边发了热，老爸从里面取出“安乃近“给我吃，那之前，好像在网上看到说此药有副作用，已被禁止，但还是吞了下去。
狭小的房间，塞得满满的，似乎要胀裂。出入其中，会人时，需侧着身子。
没有时间，也没有一张书桌，老爸不画画，也不写书法，很多年。
稍清闲时，老爸捡来一块木板，放地上，用瓶子装了水，毛笔蘸水，在木板上写字，吸引了很多行人驻足。
一个收废品的大爷，不好好收废品，竟然写大字，稀奇。大多数人，佩服不已，问长问短。
生意还是要做，老这样被围着不行。一段时间后，老爸不写了。这一搁笔，又是多年。
04
爸妈来合肥后，帮我们兄妹带孩子，忙碌了好几年，孩子大了，他们耐不住生活孤寂，又做起小生意。
我哥给老爸准备了一张书桌，很大，支持他写书法，备了笔墨纸砚，质量均上乘。
老爸很开心，我们也很开心，老爸终于能重新拾起笔，做他喜欢做的事了。
老爸写了一阵。
过段时间，再去时，看到原本干净清爽的书桌上，堆满了杂物。
我说，爸，你继续写啊，桌子上别堆那么多东西，这样看着就没写的欲望。
老爸说天天做生意，回来得晚，也没时间写。
我说没时间也要抽时间啊，时间不是挤出来的吗。
再过一段时间去，依然如斯。
随着身体不断出现小病痛，老爸终于下了决心，不做生意了，就种种菜，钓钓鱼什么的。
不久前，老爸画了一幅素描，送给我女儿，画的是老虎，栩栩如生。
女儿赞叹不已，说姥爷太厉害了，居然还会画画，居然还画得这么好。
我也惊住了，记忆开始苏醒，久远岁月里，墙壁上的松鹤、老虎、美女开始复活，鲜活生动，一如往昔。
我很激动，说爸你画得太好了，你一定要再画下去啊。
我爸笑笑说，没有笔，需要的东西多。
我说，这简单啊，我给你买。
然后，我妈说我哥那边多的是，我也就没操心了。
我跟我爸说，你把书法也练起来，画画、写字——多修身养性的事啊。
我爸嘴里也说着好。
周末，爸妈来，我特意买了鲜鸡、老豆腐、土黑猪肉、蒜黄、香菜、韭菜等。鲜鸡红烧，老豆腐清炒，其余剁饺子。
饺子快吃完的时候，突然想起问老爸，最近有没有练书法，他说没有。
我问为什么没有，他说哪有时间。
我说你一不上班二不带孩子的人，都抽不出一个小时练书法，那上班和带孩子的，就更别提了。
我没继续问画画的事。心里知道：不必问。
然后，我第N次地跟他说起摩西奶奶七十多岁开始画画，九十多岁开画展的事。
又问我爸知不知道冯唐，我爸说不知道。
我说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给你讲。
我说，冯唐做过医生，做过麦肯锡公司全球懂事合伙人，做过华润医疗集团创始CEO，八年飞行总里程七十六万公里，在这种情况下，他出了书，还连续出六本，本本畅销。
我说难道他就很闲吗?
我爸又说我妈不支持他，只要他一写字，我妈都催，让他做家务活，或者去菜地。
我说，你难道让别人掌控自己的人生吗?再说了，她让你做事，你快点做完，或者做之前就跟她谈，难道还协商不出一个小时吗?
后面有脚步声。
我爸笑着说，你看你妈的眼。我没看，知道老妈一定是在后面翻着白眼，目露凶光，狠狠地瞪我。
然后，我听到我妈很冲地说,写去，就坐那写，啥也别干了，行吧！
又熊我爸，“收碗！”
05
我还跟我爸提到我哥。
我哥小时候书法就好，一放多年。
几年前，他心血来潮，把餐桌改成书桌，宽敞整洁，支上毛笔架，上面一溜排毛笔。这心血支撑了他好一阵子，几乎天天练，地上堆起的练过的宣纸，比椅子还高出许多。
过一段时间再去看，餐桌放阳台角落了，仍有摆得好好的笔墨纸砚，他偶尔练一下。现在再去看，上面堆的全是厚重的杂物，笔墨纸砚不知所踪。
我跟我爸说，你俩太像了。我竟还很忤逆地说，如果想找借口，永远都有，而且还都能理解。
我希望老爸重拾书画，倒不是为着世俗的功利。
一来，是想着可以修身养性。
人年纪越大，越容易思索人生和意义，这些事，太沉重了。
老妈的精神志趣在种菜， 那就种吧。我想着老爸也能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充实一下日子。
前年，老爸因肺炎住了院，从那以后，很关注身体，总喜欢抱着手机，孜孜不倦地看健康知识，然后疑心身体这也不对劲，那也有毛病，还总爱谈这些事，谈得我都觉得我也老了，恐惧、心慌。
我隐隐觉得：适当关注自身，对健康是好事，过于关注，则反之。
若老爸能捡起兴趣爱好，沉浸其中，为之元气满满，为之热血沸腾，忘却周遭，忘却人生意义，忘却老之将至。于他来说，应该是幸福的事。
二来，是真的为他的那些爱好可惜。
曾经情之所钟，却因诸多缘故，一再放下，思之甚哀。
老爸的人生，竟无法为他的爱好摆稳一张书桌。
06
最近，女儿为学态度不端正，曾经热爱设计服装，现在也不大做了。
我跟她谈心，说：“你还记得姥爷给你的那幅老虎画吧?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没你这么大，你姥爷就达到这个水平了，那时他还非常年轻。……”
我小时候就热爱文字，但是真正开始写，是在去年，那以后，也是断断续续地。
周末两天奔忙，比平时还累，今日本想偷个懒——不码文，犹豫了下，还是打开文档。
漫漫人生，摆稳一张书桌不容易，但还是尽力吧。
不想有一天，提起曾经的心头爱，竟无语凝噎，或是嗟叹“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
愿：
不负我心，不负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