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槴糊的牢,纸的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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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响起的。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克制,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确信屋里有人。老于那时正对着光,察看一页摊开的《明嘉靖公文贴黄》散叶,指尖捻着极薄的楮皮纸边缘,感受那历经四个世纪后脆韧交织的奇异触感。他是城里有名的古书修复师,活儿细,人也静得像一册合拢的宋版。门开处,是个穿深灰制服的快递员,递来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平平整整,没有任何商业标识。签收单上,寄件人一栏是空白的。

老于没有立即拆开。他把袋子放在工作台一角,那块鸡翅木的台面被岁月和浆糊浸润得温润如玉。他继续着手里的活计,用排笔蘸了稀释的鱼鳔胶,极轻极匀地刷在一张蝉翼棉连纸上,准备为那页公文托命纸。空气里有旧纸、霉味、浆水混合的沉静气息。他享受这份几乎凝滞的、只与时间对话的秩序。直到窗外一只灰鹊叫了第三声,他才净了手,用小裁纸刀沿档案袋封口小心翼翼划开。

里面是几页普通的A4打印纸。文字是冷光的宋体,内容却让他握着裁纸刀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是一份关于他的“生活现状评估报告”,措辞冷静得如同病理分析,列举条目:独居逾二十年,日常对话对象限于古籍与顾客;拒绝使用智能手机与社交网络,称其为“时代的粗劣装帧”;每日作息精准如原子钟,但“缺乏与社会时间的必要啮合”;将全部情感投射于已死的文字与破损的纸页,以此构筑“完整且不容置疑的生存意义体系”。报告末尾没有署名,只附有一行手写的小字,墨色沉着:“自我修复,抑或自我装帧?”

他第一个念头是荒诞,继而是微愠。谁在窥探?又是谁在评判?他将那几页纸揉成一团,手臂挥到半空,却停住了。纸团悬在那里,像一个未完成的、愤怒的句号。他慢慢舒展开五指,将皱巴巴的纸重新抚平,压在镇尺下。纸页边缘倔强地翘着,仿佛他此刻的心绪。他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杯壁冰凉,水流过喉咙,有一种粗粝的真实感。他忽然觉得,这间他待了半辈子的屋子,空气有些异样,像是所有的寂静都有了重量,压在他的肩上。

老于坐回工作台前,不再看那份报告。他取过一本清中期坊刻的《千家诗》,书页粘连如饼,边缘虫蛀得像冬天的枯叶。他需要把它拆开,清洗,补缀,重新装订。这是他的世界,一个破损了总能被修复的世界。他用竹启子一页页轻柔地分离,动作熟练得如同呼吸。纸页簌簌低语,带着陈年的叹息。他沉浸进去,让那些关于“评估”的字句暂时沉入意识的深潭。修复的过程是一种确证,证明破碎可以重归完整,证明时间留下的伤口可以被抚平,甚至不留痕迹。每一处成功的修补,都是对他生活秩序的一次无声辩护。

第二天,第三天的同一时间,敲门声如约响起。同样的灰色制服,同样的空白寄件人。第二份报告分析他的“情感代偿机制”,指出他对古籍的“过度共情”——他会为一部遭水浸的明刻本叹息良久,却对社区里一位老人的去世无动于衷;他能从一方藏书印的钤盖力度揣摩原主心境,却记不清仅有的几位亲戚的名字。第三份报告则聚焦于他的“认知闭环”,描述他如何将一切现代生活的便捷视为“浮躁”,将人际交往的复杂视为“损耗”,从而精巧地论证了自己离群索居的“合理性与优越性”。手写的附言也在继续:“你修补历史,谁在修补你?”“完美的书册,可否安置一个真实的人生?”

愤怒像潮水般涨起,又缓慢退去,留下一片冰冷的、布满疑惑砂砾的滩涂。老于不再试图丢弃它们。他把三份报告并排压在玻璃板下,与他正在修复的古籍散叶并列。工作台的这一角,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一边是数百年前真实存在过的、承载着具体时代信息与个人手泽的破损纸页;另一边,则是关于他当下存在的、冰冷而锋利的抽象描述。他开始在修复的间隙凝视它们。那些宋体字,起初像敌人一样刺眼,渐渐地,竟仿佛变成了镜面。他在修复一本《周易参同契》的明抄本时,报告里那句“用玄奥的体系解释(或掩盖)日常的匮乏”猛然跳入脑海。他的手一抖,一滴浆糊落在“铅汞”二字之间,他慌忙用镊子夹着棉纸吸掉,留下一个比周围略暗的微小晕痕。那个晕痕,像一个窥视的孔洞。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全然投入了。给一本民国石印小说补缺时,他选配的染纸颜色总是稍有不谐,要么太新,要么太旧,失去了往日那种“隐入无形”的精准。他调配浆糊的浓淡也开始失准,不是太黏导致纸页紧张起皱,就是太稀失去粘性。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听见”那些古籍的“声音”。一部光绪年的账簿,在他指尖絮叨着米价油盐的琐碎与生计的沉重;一册缺了封面的戏文,仿佛在暗哑地吟唱着才子佳人的虚幻悲欢。这些“声音”以前也有,但那是他专业想象力的延伸,是带着审美距离的“共情”。如今,它们却嘈杂起来,带着某种质询的意味,与他玻璃板下的那些现代宋体字产生了奇怪的共鸣。它们仿佛都在问:你如此善于还原我们的时代,你自己的时代呢?

雨季毫无征兆地提前来临。潮湿的空气让所有纸张都变得疲软,让浆糊干得迟缓。修复工作近乎停滞。一个闷热的黄昏,暴雨将至,天空是沉甸甸的铅灰色。老于没有开灯,坐在渐暗的屋里。工作台上,那几份报告隐没在阴影中,只有玻璃板反射着窗外最后一点混沌的天光。他突然想起报告里的一句话,那句子此刻异常清晰:“他将自己活成了一部精心修复的古籍,外表齐整,内涵固结,拒绝被再次翻阅或续写。”

雷声从远处滚来。第一滴雨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万箭齐发。

雨声浩大,吞没了一切。就在这喧哗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自然之声里,老于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悄无声息地断了。不是崩断,而是松弛,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虚脱的松弛。所有那些辩护、那些愤怒、那些用技艺筑起的高墙,在暴雨的冲刷下,显得如此……滑稽。他一直在修复他者,用绝对的精细与专注,来回避对自身的审视。他给自己的人生打上了整齐的栏线,描上了古雅的边款,装订在“手艺”“传承”“静心”这些硬壳封面里,以为这便是充实,便是完整。他骗过了几乎所有的人,或许,也几乎骗过了自己。这份欺骗,曾是他应对喧嚣世界的宁静出路,让他得以安居一隅,与古为徒。可如今,这出路本身,显露出了它作为惩罚的另一面:它将他隔绝在真实的、流动的、有温度的生活之外,让他成为自己精湛技艺所铸造的完美标本。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老于缓缓站起,走到工作台前。他抽出那几份压在玻璃板下的报告,纸张边缘因为潮湿已经有些微微卷曲。他拿起案头一瓶用来清洗墨迹的蒸馏水,拧开盖子,将清亮的水流,缓缓倾倒在那些宋体字上。字迹迅速洇开,模糊,黑色的墨变成一团团氤氲的灰雾,然后相互渗透,融合,再也无法辨认。他将湿透的纸页揉在一起,那团柔软的、承载着对他生活全部冰冷剖析的纸浆,静静地卧在他的掌心。

雨声中,他清晰地听见,某处传来极轻微的、东西剥落的声音。像干燥的旧浆糊失去了最后的粘性,像一本被合拢太久的书,终于被允许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隙,透进一丝外面世界带来的、潮湿而新鲜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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