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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坐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她泪流满面，我也泪流满面。我没有假装，我的心是真的很痛。我是一个别人可以随意倾倒的“垃圾桶”，我永远不会被装满，因为我没有昨天。

“我只是很想念他。”

她对我说。

她叫秦婉，是我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我经营着一家咖啡店。店面不大，里面只有两张桌子，它们靠着落地窗。如果到我的店里，你可以坐在那里杵着下巴，看着窗外一整天；也可以坐在吧台和我聊天。

咖啡店的吧台上有一张菜单，菜单旁边也有张和菜单一样大的长方形纸张，它同样也被塑封塑料包着。白纸黑字写着：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我永远记不得昨天。如果你有什么难过或者开心的事情，想要吐槽或者想要分享的都可以告诉我，可以把我当成树洞或者垃圾桶。你可以放心，因为不会记得，所以永远只有你和我知道。

店里面的吧台，桌子、椅子、窗帘等都是白色，就连我自己都很喜欢穿白色。就连我自己也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白白。这个名字喊起来就像是在说“拜拜”。今天和我说了拜拜，在我的世界里就真的和你拜拜了。

一语双关，一片空白。

我认为一个完整的人应该拥有昨天、今天和明天。明天是未知，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也许明天我就死了。对于没有昨天的我而言，就更不敢期待未来了。我一直对自己说，只过好当下就好。

当下就很好。

大家肯定会好奇，既然我没有昨天的记忆，那么为什么我会做咖啡。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好妈妈。每天我都会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一睁开眼就有恐惧围绕着我，而这时就会有一个亲切、和蔼的笑容轻轻磨平我的恐惧。

她用亲切、温柔，令人信服的声音告诉我：“我是妈妈。”

每天她都要介绍一遍自己。

好可笑对不对，但真的就是这样。有时候我都会认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可笑的。

她会把一个笔记本递给我，上面是我的自我介绍。

更可笑的是，我要通过别人和笔记上冗长、杂乱的字句来认识我自己。

我每天通过笔记本认识一遍我自己。每天都像是新生。

“新生”多么高贵、积极的词语。

笔记本里还详细地写着咖啡店的地址，怎么坐车来到咖啡店，然后制作各种咖啡的整个流程。

咖啡店每天都会有人来跟我讲他们的故事（也许吧，也许是每天，只有天知道）。开心的时候我会跟他们一起笑，讲到难过或者痛苦的时候，我就会和他们一起哭。也许是这样。因为秦婉在讲她的故事时，我是这样的。

不是礼貌地假装，是心真的在痛和在笑。眼泪也真的在流。

从这件事中我总结出了，我还是一个共情能力强的人。

这算是一个优点吗？不管是不是，我要把这句话写在我的笔记本上。

笔记本往前一页一页地翻，泛泛地浏览着，没有找到这句话。

看来之前没有写过。

像新生婴儿一样高的咖色笔记本，已经被写了一大半，且从刚才泛泛的浏览当中，我知道了，有时我也会记录这些故事。

秦婉讲完了她的故事，她要走了。听完她的故事，我泪流不止。我努力镇定因哭泣而抖动的身体，安慰她，你有昨天，今天，你会带着这些走向更好的明天。

她在被泪水冲刷过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因用力而使她漂亮的脸颊变得丑陋。

微笑很难，微笑着走向明天更难。

她说：“我只有昨天，没有他的明天不知道在哪里？”

她转身走了，佝偻着背，哭泣像停止不了，身子像开着的马达，抖动不停。背影那么悲伤。

我决定把她的故事记录下来。

在翻动笔记本的时候，我的热泪依旧没有停止，她一滴一滴砸在了笔记本上，砸肿了笔记本上面黑色的字体。

翻开新的一页，在最顶端写下：妈妈请不要看。

我相信她不会看。我只能相信她。她是每天早晨抚平我恐惧、带给我微笑的人。她的微笑好像每天都在说：我是一个拥有魔法的妈妈，你今天要去打怪兽了，这是我给你的通关秘籍。

秦婉的爱人在半年前因车祸去世，又在爱人走后一个月流掉了腹中的孩子。

命运的大锤先给她重重地敲了一锤，她的身子弯了一截，她还没能直起身子，又给了她一锤，她的身子又弯了一截。

旧伤加上新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直起身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直起身来。

她性格活泼开朗，学习好、长得好、家庭条件好、还遇到了自己爱的人，而这个人也同样爱着她。

在爱人走之前她就是一个人生赢家。

她和她爱人是高中同学。

高中，对于我而言又是一片唏嘘。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读过高中，甚至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在学校读过书。如果读过书，那又是怎样读的？

我的“人生之书”中没有一点记录。

原来笔记本也只有半个我自己。

说回秦婉，她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有的人文科好一点，有的人理科好一点。这就好像人生总是不能圆满一样。但她不一样，她是无论站在哪座山上，都能是山大王的人。

这样的人，难免会引起一些人的嫉妒。当然，对于这个老师眼里的红人，也很少真的有人敢来找她的麻烦。

但总有那么些个例外。

有一个女生总是喜欢和她争，学习要争，文艺晚会的表演要争，演讲比赛要争。秦婉很不屑，这种不屑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洒脱。就算她争赢了她也不在乎。况且她费尽全力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点。

秦婉在一班。二班有个男生语文成绩每次都会比秦婉高那么一点，也就那么一点点。作文每次都会被语文老师拿到各班当优秀范文去读。

很少有男生文科比较好，他是个例外，而且他只有文科好。

秦婉现在理解了那个女生为什么总想要和她比。

是不甘、是好奇、是嫉妒。

为什么他的作文每次都是优秀，而她的只是偶尔？想要去认识这个人，而这种想法还不能被任何人知道，表面要保持云淡风轻、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可是NO.1，站在最高处的人，她怎能低头。

所以她选择从别人的嘴里去认识这个人。每次听到别人议论这个人就兴奋得竖起了耳朵。眼睛看向前方，手指敲打着走廊上的瓷砖，装深沉、装思考。

走过他们年级的每一个班门口，搜寻着他的消息。再从他们嘴中了解到的他做一个汇总。

他是一个长得不错，身高不错，人也不错的“三不错”好学生。

颜值比不上另一个在篮球场上每次都能进三分的人。

人们那个人，在球场上流出的汗珠都让人心动。身高一米八五，不笑时高高在上，笑的时候如沐春风。

唯一的缺点就是学习不太行，如果学习再好一点，那他就是一个完美人物。

秦婉知道那个人，在她这里只能算是比一般人帅一点，感觉不到春风，也没有抬头好好看过他。总而言之就是不好奇，没有想要认识的冲动。

而让秦婉冲动的他，此时正站在他们班教室门口和同学聊天。

对，为了进一步了解他，她已经游到了他们班的教室门口。虽然他们班级相连，但位置可不相连。秦婉一直都不理解学校这种安排教室的用意。一班一楼，二班二楼，高一有七个班级，与他们班相连着的是五班。

双眼皮加重了眼眸的深邃，凑近一点听声音，嗓音磁性好听，像夏天坐在山里听山涧流水的咚咚声；语速不急不缓，秦婉在心里把他定义为温柔的人。他的作文秦婉认真看过，虽然是带着嫉妒的心去看，甚至还试图在其中找出毛病，但是没有找出来。对于作文写得好这点她是佩服的。她猜测他喜欢文字，她也喜欢，而她主观地认为喜欢文字的人就是温柔的。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好像不是他想要笑，而是被阳光牵起了嘴角，而他同样对这种“被迫”的感觉甘之如饴。

秦婉扬起脸，也把自己的脸颊交给阳光，阳光眯缝了她的眼。微风像云朵的呼吸，轻轻拂过脸颊。

这才是如沐春风吧。

你的作文为什么写得那么好？在胸口剧烈跳动着，没来得及跳出胸腔，就被上课铃声把它梗在了胸口。

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教室，坐上座位，空气总是进入不了鼻子，只能张着嘴巴大口呼吸。

空气都被那句话给吸走了。

自从那次以后，她依然会在听到他消息的时候竖直耳朵，还想要去认识他，欲望依旧异常活跃，只是找不到适合的机会。当然这也跟她一直高高在上无聊的自尊心有关。

她有时也会想，他认识她吗？

一定认识，她这么高调的人，成绩排行榜第一位，每次演讲比赛第一名，一直的晚会主持人，班级合唱团站在最中间的那一位。

一定认识。

就在她决定要低下头去认识他的时候，那个总是看不惯她的女生给了她机会。

一次午饭后，那个女生A带着三个女生拦住了秦婉的去路。

这座隐忍许久的火山终于要爆发了。

秦婉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她，脸上满是无奈：“让开。”

A没有退让反而前进了几步，她说：“你很拽嘛，风头都让你出了，还让老师的眼里只有你。”

眼睛依然不退让，“有种你也可以当第一。”

A冷笑一声：“我还是想低调点，毕竟站那么高，万一哪天从上面跌落下来，那不得粉身碎骨。”

“你低调，那你现在在干什么？不就是因为嫉妒我嘛，你那么努力都得不到的，我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你不是想低调，你是高调不起来，你没得选。”

A没有恼怒，“呵，小嘴叭叭挺能说，我就是好心提醒你……”

她好心，她这是想大打出手吧？文斗不过，想在武力上胜过秦婉。

秦婉有些无奈，她一句话都不想再听下去，眼睛左看右看，眼睛珠转着，想着怎样才能远离面前这群讨厌的人。余光瞟到了旁边走过的一个人影。

是他。

秦婉嘴角一勾，抬手朝她嘴角还在不停抽动的脸用力扇过去。清脆响亮的一个声音。不只他听到了，就算是坐在教学楼四楼教室里认真做三年高考五年模拟的人也听到了，大家都经不住好奇走出教室一探究竟。

A用手捂着脸颊，眼睛通红，没被打的另外一半脸颊也通红。感觉下一秒眼睛和脸上就要燃起火焰。

跟在A面前的几个女生也因震惊睁大了眼睛，并惯性向前走了几步，她们像一堵墙，彻底堵死了秦婉。

此时的秦婉心里有些怯了，但为了自己的体面和不妥协，面上依旧保持着不屑和毫不畏惧。

在这点上秦婉伪装得很好。因为对方在看到她的不屑后，眼球像是要挣脱出眼皮的束缚，胸口也因气愤而剧烈地起伏。下一秒，她就抬起手朝秦婉挥了过来，秦婉下意识地偏过头，巴掌没有落到秦婉的脸上，被截在了半空中。

秦婉赌赢了。

他对A说：“有什么话就好好说，不要动手。”

A用力地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出自己的手，秦婉看到A眼里的火焰熊熊燃烧，A咬牙切齿：“是她先动的手。”

秦婉在心里还是对她有所抱歉的，毕竟她把自己的私欲带了进去，但秦婉不能将这个“对不起”说出口，何况是在这种时候。

心脏因他在旁边而跳得更快了，只是眼睛并没有看他一眼，视线一直待在面前这些人身上。

秦婉对A说：“是你先拦住了我。”

他说：“但打人确实是你的不对。”

秦婉依旧没有看他，也没有去看面前的人，只是抬起头，过了很久，像是很不情愿似的吐了一口气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打你，如果你觉得不消气的话，你也可以打回来，但你莫名其妙把我拦在这里，你也该为这向我道歉，并保证从此不再打扰我。”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秦婉可不想他觉得她是无理取闹且有暴力倾向的人。

A恨恨地瞪着秦婉，拳头捏得越来越紧，像在思考这个道歉能不能偿还自己挨的一巴掌，也像在权衡利弊，像秦婉这种老师面前的“红人”，如果A还她一巴掌，最终闹到老师那里，自己能不能讨到好处？

最终她咬着嘴唇，拳头依然悬在两侧，咬碎牙龈把那一巴掌的委屈和痛苦往肚子里咽。

“哼，你等着。”

她走了，转身的时候带起了一股风，这股风让秦婉下意识地侧过了身子。秦婉估计她回去撕作业本去了。

从这件事后秦婉和他就算是认识了。

在高二的文理分班时秦婉选择了文科，他们如秦婉所愿成为了同班同学。

一切都那么理所应当，他们从同班同学，到情侣，最终结婚、怀孕。

而那个说要她等着的同学最终也没有再找秦婉麻烦。秦婉也一直待在“山顶”走到了高中毕业，甚至在大学，或者走出社会，与同龄人相比她都一直在他们前面。

生活对她来说是如此容易，仿佛她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人生道路畅通无阻，唯一的“小石头”是在结婚前夕，有一点点的婚前焦虑。

秦婉对他说：“有人说婚姻是人生的终点。”

他抱着她说：“婚姻怎么会是人生的终点。婚姻是爱情的升华，以后你的人生道路上就多了一个陪伴你的人，我们会一起分担、一起成长，还要一起做好多好多事情。这是特别幸福的事。”

是的，特别幸福。这种幸福在婚礼上被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秦婉的婚礼，那个当年被扇巴掌的女生也来了，她对秦婉说祝福，也对秦婉说起了当年的事情。秦婉仰着头看向灯光，希望刺眼的灯光能把她脸上幸福的表情削弱一些，给她一些愧疚的面容。只是过了许久许久，嘴角还是恣意地扬着，她只能低下头，看向她，对她说：“当时年轻，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以笑意回应了秦婉，她们都长大了，都放下了，她也能感受得到秦婉的幸福。

她的一点点焦虑被他轻而易举地抹平了。

秦婉本来以为生活会这样继续下去。

或许老天是公平的，她得到了太多，老天总是要收回一些。只是没想到老天收回了她最爱的人，这就像是收回了她的全部。

秦婉说：“他被推进了火化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躺着的一个人进去之后被火焰炼化，变成一捧灰，然后被放到一个小盒子里。以前总觉得这件事离我很远很远，可是它来得这样猝不及防，我等在外面，想着里面的场景，好痛好痛，好像也把我扔进火化炉里，我也在火焰的燃烧下痛不欲生，痛到翻滚。一个小盒子里放着我最爱的人，我捧着小盒子，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会痛吗？他会觉得小盒子逼仄得无法呼吸吗？我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好像我也被蜷曲着身体放进了盒子，因盒子太小，四肢被折断发出声音，盖上盖子。终于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终于变得无法呼吸跪到了地上。”

秦婉说：“我的心和魂都跟着他走了，我只是一个躯壳每天躺在床上。他的爸爸妈妈来看我，他的妈妈一见我就把我抱进怀里，像她的亲女儿一样。对呀，她一直对我很好，一直把我当女儿，我可以像我爸爸妈妈那样对她撒娇。你看，我是如此幸运。她哭着对我说：‘孩子，你要振作起来呀，为了肚子里孩子，要好好活下去。’对哦，我还有孩子，那天我是要对他说这个好消息的，我去我们经常吃饭的餐厅等了很久，他迟到了，但我却没有一点怒气。我很平静、幸福地等着他，可我却等到了他出车祸的消息。”

秦婉说：“我摸着自己的小腹，这是他留给我的礼物，我一定好好珍惜他。那是他的葬礼后第三天，我第一次进食，虽然吃得很少，但为了孩子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可是老天就连这最后的礼物也要拿走。第二天我是在医院醒来的，两个妈妈看着我哭，两个爸爸面色凝重，他们什么都没有说。看着输液管上一滴一滴往下滴的液体冰冷地流进我的身体，心脏被撕得四分五裂，眼泪像洪水一样奔涌而下，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而我再一次被掏空，彻彻底底地掏空。为什么活着？该怎么活下去？明天在哪里？”

我安慰她说：“或许他太爱你，不想孩子是你的累赘，不想你活得太辛苦，所以他也把孩子带走了。他想让你拥有另外一种人生。”

流着眼泪的眼睛镇定了很久、很久，久到从落地窗里进来的阳光慢慢地退了出去。秦婉说：“一个人进入你心里，和心脏融为一体，已经分不清界限，如果硬要把他从你的心里拿出去，就会带走你心脏的一部分，你不仅要承受挖心的疼痛，而在你痛不欲生之后，人也就不完整了。”

秦婉说：“还是想念他的怀抱，想念他的照顾，想念他做的饭，想念他事事为我担心，想念每一个我们精心准备的纪念日，想念与他的每次旅游。特别特别想念他。”

秦婉说：“还会忍不住想象他如果在身边，那种感觉太好，太温暖了。好到我会忍不住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幻想之中，只是一睁开眼睛，眼泪就随之下来了，疼痛也来了。”

秦婉环顾四周，眼睛定在了落地窗外。阳光已经远离落地窗很远，走到了马路的另一边。过了好久她缓缓开口，像是对我说，像是对她看向的地方说，像是对她自己说，或许都有，“明天见，你要记得我。”

秦婉是我的第一个客人，也是今天的唯一一个客人。

写完这句话，放下笔，敞着笔记本，看向她看向的那个地方，阳光已经彻底离开地面，走得很高很高。风从窗子里面进来，抱着白色的窗帘玩了一会，像意犹未尽，又跑到我的身上，掀着笔记本玩。我的视线跟着它，笔记本被翻着页，前一页写着：“他的鼻梁高挺，像外国人的一样。眉毛浓密，眉间距好像很短，有食指第一个指节那么短，不对，要更短一点。”看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用拇指去摸索我的食指的第一指节。

再往前翻一页，一模一样的字，只是多了：“好想用我的指节去丈量一下他的眉间距。”

再往前，相比上一句多了：“不过他是中国人的面孔。高挺的鼻子并不显得冷漠。他说：……”

他说了什么，忍不住好奇。

用手指翻动着笔记本，往前一页：“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孩。”

我盯着这行字看得出神，像着了魔一样脑袋里盘旋着的是：“他喜欢一个女孩。”

门口有了动静，视线愣愣地转向门口，脑袋里的“那个女孩”随着他的靠近一点一点被驱除，代替着的是：“他有外国人的鼻子，眉毛浓密得好像可以拿把小梳子给他梳一梳，眉间距很短，比我的食指指节还要短。”

他面带微笑，代替了走向天边的阳光，手指像不受控制一样，游到他的脸上，触摸着他的眉毛，没有用手指丈量他的眉间距，甚至没有在那里多停留一下，只是顺着眉间距一直往下滑，到他的鼻尖停止，手指停到那就不会动了。

他对我怪异的举动一点也不恼，依然面带微笑，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拿掉我的手指，温柔地问：“怎么了？”

我收回手，视线却怎么也收不回来，像有什么促使我开口，我说：“对不起。”声音很轻很轻。声音停止了一会，又说道：“喝点什么？”

“一杯美式。”

一杯美式，也出现在了我的笔记本里。

定义下得过早了，我还有第二个客人。

是他。

美式放在吧台上他的面前，他说：“有时间吗？一起到那坐坐？”

他指着落地窗。

我下意识地点头。

面对面坐着，视线一会在他身上，一会在窗外。调皮的风抱着窗帘盖到了我们身上，我们微笑着拨开它。

他说：“今天是走路过来的，微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是吗？看到夕阳了吗？”

他说：“没有，我来的时候还没有。”

“好遗憾，这里看不到。”

他说：“想去看吗？”

我又下意识地摇头，低着头，嘟囔道：“我又记不住。”

他没说什么，只是喝着咖啡，面对微笑看着窗外。

他真好看，喝着咖啡的样子好看，看着窗外的表情好看，笑着的时候好看。

视线好像不能移开了。

好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好想没有明天，好想人生只有今天，好想一直跟他这样坐着。

他说：“我今天早上七点起来，开车到了公司，开了一早上的会。你知道吗？我特别讨厌开会，明明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领导总是把一两句话铺展开，再加上修饰词，我想他是不是想要突出自己优秀的文学功底。到最后他那些冗长的辞藻，听着就像是乌鸦的声音让人心里难受。”

他对我笑了一下，而我想着他形容老板乌鸦一般的声音，也不自觉地笑了。

他继续说道：“午饭和同事在楼下的餐厅吃的简餐，没觉得多好，也没觉得多不好，有些时候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着。只是让我觉得遗憾的是他家的咖啡没有你这的好，我还是喜欢你做的咖啡。”

他看着我，眼神中要说的好像是喜欢我一样。

心脏怦怦跳了起来，连忙撇开眼神，双手用力地撑在椅子上。

他又继续说道：“我们聊的话题是最近新上映的电影，是一部悬疑片，听说挺带感的，但我还没来得及看，只是在微博上看到过宣传，所以我只能静静听着他们的聊天。听他们你来我往、热火朝天地聊，也是一种乐趣，感觉自己是在看一部关于‘座谈’的电影。只是那的咖啡是这场‘电影’中唯一的败笔。”

他自顾自地说着，说完又停下来看向了我，我们的视线又交汇了，我的心脏又乱跳了起来，只是这次还没等我移开，他就先移开了，我猜测他是不想让我感到尴尬。

只是他移开视线以后，我的心脏仍然跳个不停，继而觉得面颊灼热，像是因堵在胸口的话，涨红了脸颊。

他的话又开始，他的话语像一股清风，抹去了一些面颊的热度。

他说：“下午上班的时候，打印机坏了，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母鸡的叫声。而我又着急打印，干脆就自己动手了。”

他苦笑了一下，这种笑容，也牵动了我的嘴角。实际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牵动我的嘴角，他的生活是如此有趣，那是我没有的，所向往的生活。

面部归于平静后他又接着说道：“最后我变成黑脸，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还想看到面前这样一张近乎没有缺点的脸黑色是什么样子？大概也是另一种美。

“哈哈”的声音停了下来，只是嘴角牵动的弧度怎么也下不来了。

此刻他也一样。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没有移开彼此的视线，也不会觉得尴尬。

“你说，现在还看得到日落吗？”我在自言自语。

“要不我们去试一试？”

他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我也很自然地让他牵着。我们用跑的。跑出门去，都忘记关门。一直跑到马路上，然后迎着马路，一直向前跑去。

追逐夕阳，追逐时间，好像也在跑向明天。

终于在我们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停了下来，抬起头，手依然紧紧牵着，夕阳染红了天边。我们没有看彼此，但视线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汇聚了。

就这样看着，就这样牵着。直到天边的红色渐渐退去，夜幕一点点来临。

“你喜欢落日吗？”他问。

“喜欢。”

“喜欢日出吗？”

我坚定地摇头。

他没有问为什么？

我在心里回答了他，因为我不喜欢空白的新生。我想要记住每一个快乐、有趣，甚至是痛苦的昨天。

我想要我的生活丰富多彩，不是只有咖啡和咖啡机。

“其实我喜欢日出。”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日出。

“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你说的那部电影”这是梗在我胸口的那句话。只是现在只敢在心里对着自己说。

不敢邀约，不敢承诺，明天我就不记得了，记不得日落，记不得你温热的手，记不得曾因你而怦然跳动的心，也记不得此刻在为这些所有“不记得”而怅惘。

我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黑暗地到来笼罩了大地，路灯亮了下来。路灯照亮了我们的脸。

是时候了，该走了。

“那么，明天见。”

多希望记得你。

他点着头，没说要送我，只是看着我转身，深深的不舍涌上心头。

安慰自己，这是命，你要接受，接受命运给你的所有。

眼泪一滴一滴流了下来。一步、两步地走，变成一步两步地跑，直到跑回咖啡店，关上门，双手撑着双膝用力地呼吸。

一天快结束了。

应该把它写进笔记本里，不，不要写，它太美了，会吞没我。

抱着笔记本，关门、回家。

在锁门时，笔记本不小心跌到了地上，它张开“双臂”趴在地上。被翻开的这一页上只写了一行字：“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

我慢慢地蹲了下来，看着笔记本里的字，眼睛慢慢变得模糊。我轻轻拿起笔记本，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就像秦婉抱着她丰富多彩的过去一样。我们都将走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