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圆月之夜前,正是中秋灯会。
菊英和小榭听说今年扎了个三米高的兔儿爷花灯,立在东市门口,心向往之。
因着父亲是侍朗史,官小家微,未配有马车,两女便扮做男装出行。
菊英着黑幞头,杏子黄的暗牡丹纹胡服,走动时露出牙白的里子,腰上横亘一条皮带,松松结在腹上,自有一种潇洒之态,难辨雌雄。
小榭配了套暗色米字纹胡服,紧随其后。
碧空如洗,圆月明净,今夜无云,好风清拂,吹得月亮光晕似水,泼撒向人间无数善男信女。
长街上,两排红灯高挂,一盏挨着一盏,连成了光龙,红浸黄润,柔和中,街市两旁人面如花,花如人面,交相辉映。
那暗光,使得美的人更美,丑的人有趣,整个东市披染火树银花,连天的孔明灯缓缓飞升,天与地,人与灯,光与景,皆尽入画。
东市门口那只兔儿爷,闪闪发光,头和身都是用盘子拼就,爪子是用勺子做的,月空中的明月高悬,这兔儿爷望着月亮,仿佛眨眼间便要月宫伴着嫦娥去也。
那兔儿爷灯旁搭着一座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奇货可居的站着一头动物,双峰跌宕,长颈秃头,四脚有力,前膝磨得铮亮,灯下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毛发,倒是比兔儿爷还吸引人几分。
菊英和小榭随众从指指点点,谈笑风声,却也被那只高大的长毛动物吸引,问着旁边见多识广的波斯人,方知,那憨物叫做“奇畜”,可行万里沙路,强于牛马,来往运货的商人皆称为“沙漠之舟”。
在城关中却是少见。
菊英的目光凝在那“奇畜”身上,无法移动,随着目光向上,那双峰之中坐着个女子。
女子着玫红色翻领长衫,头戴花瓣形冠子,面上罩了缀满宝石的珠帘,行动间灼灼生辉,一双闪着荧荧绿水的眸子在灯光掩映下,大的出奇,长长睫毛密刷似的扫向人群,浓眉入鬓。
菊英无意间被那双带着幽光的绿眸吸引,便不舍离开,看了女子片刻,方觉悟,那也是一个人,活泼泼的人,不是画儿。立时双颊殷红,滴血似的转过脸儿,却再把目光留恋在那“奇畜”上。
黄金似的柔软皮毛,很想伸手摸一摸,她不觉向前挤了一挤,手儿将碰未碰上时,几个人围了上来。
“公子,请跟我们走,我家姑娘有请。”几个奇装异服汉子,垂头行拱手礼,宽肩厚背,身佩腰刀,满面风尘兼络腮胡子,操半生不熟的官话。
菊英身子抖了抖,向后缩去。小榭拦在前面:“你们这是做什么?”
汉子含笑:“姑娘看上汉家人了,请去喝茶一叙,有什么好扭捏的。”
只听围观的人一阵哄笑,先前的波斯人卷着舌头道:“有福气了,年轻人,回鹘的女子婚前可以和汉人交往,交往越多,娘家越有光彩,还有谢礼呢,后生,快跟了去吧。”
菊英吃了一惊,这可了得,她是本份人家的女儿,读的书本子里也未见过这样的事儿,呆愣愣,只觉烦囧。
说话间,几个回鹘人竟欺上身来,拉的拉,扯的扯,吓得菊英花颜失色,小榭疯了似的拦着,可怎么强得过几个大汉。
菊英正想扯下幞头,亮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今晚上的花灯会也别想再参加了,败兴之致。
“住手。”人群中,挤过来一人,高叫道:“贤弟,可找到你了,花灯一挤,不知何处去了。”
有靓蓝窄袖圆领长衫家常服的公子,走至菊英面前,拉扯住她的袖子:“要你等在那里,怎么私自走了?又走到这里招蜂引蝶?是我待你不好吗?”那公子边说边欲泣,妖娆的样子让菊英起了一层密密的粟疹。
周围的观者立时窃窃私语起来。
小榭已是拦了这个又拦那个,一时没顾上新进来的这位公子。
带头的回鹘汉子一揖礼:“这位公子,何干?”
那人笑道:“原是我家养的童儿,自小一处长大的,我们两个榻不离卧儿,卧不离榻,可不能就随姑娘去了,就随去了,也不中用啊。”
人群又一阵笑,那男子冲菊英使个眼色,含着警告,又转头对众人笑道:“没意思呢吧,换个人吧。”
回鹘汉子去看“奇畜”上坐的女子,那绿眼胡姬望望两人,低下头咕哝了一句,却也听不懂。
汉子手一挥:“你们放他们走吧,姑娘说了,不扰人家好事。”
蓝衫男子立道:“还不快走。”拉着菊英就往人外挤。
她高叫:“小榭”
小榭忙忙地跟上,一道走,一道抱怨:“这回鹘的女子,也太不要脸面了吧。”
蓝衫男子回头狠狠瞄了她一眼:“禁声,休再惹事非。”
菊英也道:“住嘴,小榭。”
这才怏怏闭嘴。
走至人流稀少的一道巷子中,那男子甩开菊英的袖子,面孔冷了下来:
“好不知分寸的主仆,我曾有朋友被那回鹘女子看上,跟了去,被那家索要百两黄金,他一时凑不出,那些汉子成天价去他家闹。
最后还是父母出钱了事,我那朋友之后,被人指三道四,说亲都成难事。
最后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小户女子,一直郁郁不欢,只图一时快乐,看你们也象好人家出身,倒不知注意些?”
菊英被斥得面红耳赤,呐呐不语。
小榭激道:“谁知道会遇到这种事,我们家小……公子面子薄,年纪小。”
那男子神色更冷,一甩袖子:“年纪小,实在不是借口。”
“你待怎么的?”小榭不十分不耐烦听个陌生男子的训,拉住菊英转身便走。
“唉,那公子,请留步。”后面那人还在叫。
被小榭夸张的步调给甩得一溜烟没了影子。她三拐两拐,挤进人堆。
“哼,神气些个什么?”小榭走的远了,方才一努嘴:“小姐,你看,这灯市上,有好多姑娘家,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女儿身,省得被别人当成男子。”
菊英淡道:“你呀,也不听那位公子把话讲完。“她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我只是不想被父亲误会,中秋灯节,本是男女相会之契机,父亲若见咱们花枝招展,没准的以为也同她们一个样,所以……”
小榭看见她眼中黯淡,立即转过话题:“灯也没看好,不行,我不要就这么回去,还得去买几个糖人,逛逛,以安刚才被惊扰的兴致。”
菊英本想回家,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强,两人又向灯亮处走去,这次不再往人多地方凑,只捡那商家多处走走停停。
然当看到欣喜的物件,欲付钱时才发现,身上的佩物,钱袋,一应被摘了个精光。
小榭恨恨骂道:“一准是刚才那个贼杀的,偷鸡摸狗。”
“休得胡说,人家公子算是救咱们于危险之中,不惜破坏名声,怎好胡乱陷构?”菊英说着,一边自袖中掏出几枚铜钱付了帐:“咱们就随意看看,也不花销了,一会就回去。”
小榭把嘴努得高高的,堪可挂只油瓶,没好气走在后面。
菊英笑道:“也不知来花灯的,还是看你脸色的。”
小榭这才破泣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