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酒后谈话
潇洒站在讲坛上，侃侃而谈，传播人类文化，无疑是神圣的。
我就是怀揣着这种神圣感步入一所中学，成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每每登上讲台，抑或走下讲台，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自豪感。
我发现，我爱这个职业，爱那所学校，爱那些学生。所以，我全身心投入到教育教学工作中，并在年轻人创新精神激励下，继承和改进传统教学，大胆创新，在教学实践中摸索出一套有效提高教学质量的方式方法，后来，在一次市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年会上，发表了《关于中学语文单元教学法的实践报告》的论文，得到教育学院中教部几位专家的好评，并被列为第二年市级教学改革重点项目，报省中语会。并向全市中学语文教师做了几场宣讲。那时我踌躇满志。
然而，现实是一盆冷水，往往浇在充满幻想和追求的年轻人头上，浇得你凉彻心底。
学校并不认可我的教学改革方案。在领导和老教师们看来，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男生，有些忘乎所以，不扎扎实实虚心向老教师们学习传统教学经验，兀自搞什么教学改革，是典型的不务正业和好大喜功。我非但没有得到支持和鼓励，反而常常招人嘲讽和冷眼。一次，中教部组织部分优秀年轻教师去北京几个学校向特级教师学习，让我带队，学校居然不给报销路费宿费，最后由教育学院报销。
我爱学校，可学校并不爱我。于是，我成了墙内红花墙外香。一面在校外被羡慕和推崇，一面在校内被冷落。这种冰火两重天境遇让我心灰意冷，激情泯灭。
尤其是一年后，教育学院中教部准备选拔一名教师充实语文教研员，我是第一人选。但结果是同校的另一名我下届的语文教师上位。没有人给我任何解释，但人人都知道答案。那个同事背后做了活动，教育学院主管中教部的一位副院长点了他的名字。鼎力推荐我的中教部主任和语文教研员看到我，脸上都露出一种惋惜、无奈和尴尬的复杂表情。
第一次领略人世复杂冷峻，我愤怒了，也颓丧了。
我以家远为由，向学校提出调转申请，并辞去了班主任，每天只上四节课。我家住在城市的东南方，而学校在城市的东北部，接近城郊，每天要换乘两路车，行程二小时才能抵达。当我激情高昂时，这个困难不在话下，早点从家里出来就可以了。但当我心灰意冷时，这也成为我迟到早退乃至申请调转的理由。
只要闲着无事，我便去校长室、书记室谈调转问题。那时，教师严重缺编，学校里尚且有十来名临时聘用的代课教师，调转可谓难上加难。
在学校，我也有酒友。一个是五大三粗的体育老师，一个是文质彬彬的地理老师。地理老师姓黎，是五十年代大学生，本应该到地理研究所工作，不知为什么弄到这所学校里教书。他是学年组长，教训学生可谓严厉，大凡调皮男生都躲着他。一年四季，他都穿着一套蓝色料子中山装，皮鞋擦得锃亮，但袖口也如鞋油亮，光可鉴人，他有用衣袖擦鞋的习惯。他嗜酒，每天必喝。由于他是资深老教师，在全市地理教师界颇有名气，又有管理学生的能力和经验，所以，对于他喝酒学校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喝酒的故事颇多，笑话频出。据说，有一次他与岳父喝酒喝高了，不知为什么与岳父生了气。便拍着桌子叫道，你给我站好！吓得岳父不知所措，醉醺醺地还真起身站好，他又吼道，稍息!！立正！那岳父便真的按照他的口令做出动作来。进屋的妻子见状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才明白把岳父当成学生教训了。
学校规定教师中午不能喝酒，违反规定不能评为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我那收敛的社会戾气陡然释放出来，哪里把这些东西和学校领导放在目中。常常故意在中午喝过酒后去找领导谈话，校长书记也拿我没办法。
书记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实人，也很体谅我，常常劝导和安慰我。但我已然习惯了破罐子破摔的处事方式，而且知道，只有让他们头疼，才能达到调转的目的。有几次，我把书记堵在办公室里谈话，从下午谈到暮色深沉。酒后谈话不乏啰嗦，反反复复，绕来绕去总是那几句话，把书记谈得老眼昏花，饥肠辘辘，甚至求我不要再谈了，让他回家。我哪里肯依，喋喋不休醉话连篇，直到自己也困乏了才离开空无一人的教学楼。临走时还要说，明天接着谈！
从那之后，书记只要听说我中午在学校门前的小酒馆喝酒，便锁上办公室门逃之夭夭。
校长大权在握，开始还装严肃深沉，批评我的种种不是，甚至明显有威胁的意味。但这些吓唬人的招数对其他教师可能奏效，对我来说，没有丝毫意义。我最怕服软，最不怕强硬。但我成熟许多，也隐忍许多，还没有与他撕破脸。毕竟他很强势，让我多少有些顾忌。但是，当我感到他屡屡敷衍我，调转之事他不会轻易应允的时候，怒火烤炙，酒精沸腾，掩饰已久的不屈和匪气毕露。所以，那日下午，只一个回合他便败下阵去。
他说，如果你下次再违反规定喝酒，学校就严肃处理。
我说，可以，明天我还喝，直到调转为止。
你不考虑后果？他说。
我从来不考虑后果。我说。
他说，那我们不要谈了！你走吧，我还要工作。
我说，不行，我找你谈就是工作。
你喝酒我不跟你谈！他说。
可以。你把校门口的酒馆封了，我就不喝酒。我说。
他瞪大眼睛，无语。
那间小酒馆占用的是学校的地皮和临街房，酒馆经营者是校长的亲妹妹。其中公私不明之处多多，教师敢怒不敢言，更多的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好吧，今年教育局给我们分配新毕业生指标下来，我就放你调转。他脸色憋得通红，注视我良久，终于吐了口。
那不行，如果没有新毕业生我就不能调转，还要天天挤公交！我不要他的空口许愿。
这样吧，关于你跑通勤很辛苦的事，我们再研究一下，你等通知吧！
第二天，上过课之后，我在办公室看书。头发花白的工会主席在门口朝我摆摆手，我出门后他小心翼翼关上门说，校长、书记还有我一起找你谈谈。我面露迟疑和迷惑，猜不透他们这么大阵仗要干什么。他又说，走吧，好事！
校长室里，学校三巨头端坐，表情故作严肃，仿佛如临大敌。
校长说，经过我们校领导集体研究，考虑你通勤困难的具体情况，确定了两个解决方案：第一，正好现在学校分配校内住房，给你解决一间，但要保证三年内服从安排不准调转；第二，如果你不要房，继续跑通勤，特许你一个弹性工作制，可以早晨九时上班，午后三时下班，只带一个班的课，直到调离为止。
书记说，这是学校领导的关怀，专门特例研究为你解决困难，以后要按照学校规定行事，不能意气用事，更不能酒后上课。
他没好意思提酒后谈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更在不允之列。那几次酒后夜谈让他恐惧，有些杯弓蛇影了。
我沉吟片刻，选择了第一方案。毕竟，调转难度很大，暂时难以解决，倒不如先在校内后院有间房子，不用跑通勤，也不用在家里挤，一个人乐哉悠哉，岂不快活！
校长最后说，这是学校领导对你的关心，我们可是冒着被学校老师们质疑的风险做出这个决定的，你要珍惜，也要知恩图报，好好工作，不要给领导丢脸和添麻烦……
我明白他的意思，重点是他不怕丢脸，却怕给他找麻烦。我会意地咧嘴笑笑。
工会主席说，明天张榜公布房子分配结果，到时你来找我领钥匙。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