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每年一聚的初中同学会,早已是如鸡肋一般的存在。
我腹诽着,悄悄找了个角落坐下,眼光扫了一圈,还是一成不变年年如是的格局:在校时关系好的,依然勾肩搭背热烈交谈,在校时就不熟悉的,还是客客气气地寒暄着。
一个五线小城,大家从小学同学到初中,然后又都在此成家立业,彼此知根知底,有甚可聊呢?
“淼淼!”一声温和的呼唤,将神游太虚的我拽了回来。
我立即调整出标准的微笑转过脸,却怔住了。细细高高的身材,一丝不苟的盘发,眉眼弯弯,薄施粉黛的妆容下,依稀可见岁月的痕迹和旧日的容颜。
“池霞!”我蓦地站了起来。
“淼淼,二十多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爱走神。”池霞笑着拉住了我的手,上下打量着。
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笑容,我心里汹涌着狂风暴雨,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同学纷纷围过来,迎接蓦然出现的池霞,喧嚣的场面一度失控。
我退回角落,看着人群中的池霞,我的目光已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落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狭窄而弯曲的小胡同里。
“丁三水!丁三水!”弯弯曲曲的胡同里响起银铃般的声音,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池霞几步追上我,咯咯笑着揽住了我的肩。我将她撞开,怒视着她:“我叫丁淼,丁淼!不叫丁三水!”
这一幕几乎每天早晨都在胡同里固定上演。我和池霞就在这个弯弯曲曲的胡同里一起慢慢长大。
虽然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家。别说去她家,就是一路过她家门口,我就紧张得一溜烟跑过去。
她妈妈看上去也还算正常,但说话做事总透着非常奇怪的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而且常年深居简出。她父亲高高的个子,像个铁塔一样沉默寡言,出来进去都是阴沉着脸,和谁也不打招呼。她还有个小弟弟,比她小很多,天天粘着她。
她们一家既不和邻居来往,也不见有亲戚上门走动,所以我总觉得她家仿佛笼罩着恐怖的浓雾。只有她,是她家里唯一的阳光。
池霞不是标准意义上的美女,眼睛略小细长,鼻子扁平。但她身材高挑,玉立亭亭,又会穿衣打扮,一笑起来,眉眼弯弯,是我们胡同里最耀眼的明珠。
我非常喜欢和池霞一起玩,她心灵手巧,会自制花汁涂指甲,会缝制玩偶娃娃,还会用钩针编织美丽的花朵,装饰铅笔盒、书包。
最重要的,她性格温和,巧笑嫣然,人见人爱。每当她走过,后面总有人说:“深山出俊鸟呢!”
我们一起上到初中毕业后,池霞就参加工作了。我上学,她上班,偶尔见到,她依然“丁三水丁三水”脆生生地叫着,眉眼弯弯,笑着看我无奈的佯怒。
“淼淼,淼淼!快起来!”妈妈冲进我的卧室,把高考过后天天在家胡吃猛睡的我晃醒。我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妈。
“池霞吃安眠药送医院了,快起来去看看!”什么?吃安眠药?我一下清醒过来,和妈妈一起奔到医院。
池霞正在急救室抢救,我被拦在门外,从门缝里看到医生在给她灌水催吐。吐出的水被她父亲一桶一桶拎出来。她父亲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腰背佝偻,突然间矮了很多。
池霞终于被抢救过来转到病房,她气息奄奄地躺着,憔悴苍白,瘦弱单薄。我握着她的手,眼泪奔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淼淼”池霞微弱地叫了我一声。我却心中剧震。淼淼?这是池霞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我的名字,我疑惑地看向她,她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却神情平淡。
后来才知道,池霞和一个男孩相爱,但是男方家打听了池霞的家庭情况后,坚决不同意他们交往。男孩顶不住压力,和她分手了。
这次打击对年轻的池霞是毁灭性的。据说,凡是自杀的人被抢救过来,都不会再次自杀的。而池霞却在出院不久,就再次吃了安眠药。万幸的是,她又一次被抢救过来。
整个夏天,池霞一直恍恍惚惚,也很少出门,见了我,依然叫一声“淼淼”,就无下文了。我依旧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所以常常相对无言。只是,我好怀念那个叫我“丁三水”的眉眼弯弯的女孩。
再后来我离家读书,池霞也按部就班的恋爱、结婚、生子。虽说男方家在城乡结合部,条件不是很好,但这应该是池霞比较安稳幸福的一段时光。
每次我回家时,偶尔碰到回娘家的池霞,一脸幸福地抱着孩子,虽然还是叫我“淼淼”,我也依然开心,逗逗孩子,逗逗她,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了。
我毕业工作后,初中同学们也大都成家立业,有钱有闲,怀念年少时光,每年一聚也就固定下来了。
每次我和池霞都是同去同回。再后来,城中村改造,我们两家相继搬离胡同,联系渐渐少了,只有同学聚会时才能见到。
在一年同学聚会时,池霞没有出现。以后任我怎么打听,也没能联系到她。池霞仿佛凭空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每年的同学聚会,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看他们觥筹交错,吵吵闹闹,总也提不起情绪。每次都想着不去,可最终还是踩着点急急赶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别扭。
今天,消失了二十多年的池霞突然空降到同学会,我终于明白以前的坚持是为了什么。忍着心中万千疑问,我默默地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她,看她与同学周旋拼酒,看她谈笑风生,看她不时对我眉眼弯弯。
聚会结束,池霞走过来,象儿时一样揽着我的肩往外走,我也一声不吭地随着走。在一家咖啡厅我们二人对面落座后,池霞说:“很长的故事呢。”
“可不是,二十多年了呢!”我依旧沉着脸,招手点了两杯咖啡。
池霞带着歉意拍拍我的手,说:“淼淼,当时是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
我结婚后没几年,他就在外赌博,欠债累累,回家就喝酒,酒后就打人。为了孩子,我一忍再忍,可是后来,他连孩子也打,我提离婚,打得更厉害,甚至拿孩子的生命要挟我。我挣的钱,全被他搜刮去了,就跟个吸血鬼一样缠着我。出门有讨债的,进门就挨打,万般无奈,我就带着孩子偷偷跑了。我谁也没给说,就怕他打听到消息再次找到我们娘俩。”
我震惊地看着她,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婚姻如此糟糕。虽然她嫁了人,可是因为嫁得远,我从没去过她家,虽然一直很想去看看,却终未成行。
“跑到哪里去了?”我的声音有点哑。
“下面的一个小县城。”
“怎么生活的?”
她迟疑了一下,“县城生活压力不大,一开始打零工,保洁、保姆、医院陪护,我什么都干,挣得钱足够我们娘俩衣食。后来在一家音乐学校打工,看到教钢琴的老师收入很高,我就动了心。
我知道学钢琴费用高,所以回家给孩子商量。是以后打工挣的钱先让我学钢琴,等学成教学生,收入会高很多,以后供他上大学都没问题,但是这几年要过很苦的日子。还是我不学钢琴,依然打工养家,生活会好很多。但是打工收入毕竟低,吃饱穿暖没问题,却不知道能不能攒出他上大学的费用。
孩子同意先过苦日子,让我学琴。我就在音乐学校里半工半学,好在老板和老师都很照顾我。我一边疯狂打工,一边疯狂练琴,没几年我就考到了钢琴十级,老板开始让我教课,收入慢慢高了很多。等孩子考上大学时,我自己用多年积蓄开了一个音乐学校。孩子会一点吉他,每年寒假暑假,也回来帮我教学生。就这样日子慢慢稳定下来了。”
“怎么突然想起回来了?”
“前年孩子爸爸肝癌去世了,孩子也大学毕业,想到市里发展。母亲因精神病早已去世,现在父亲年纪大了,这么多年没能照顾,也该回老人身边尽孝了。所以,我把县里的音乐学校关了,回来再重新创业。”
我再次无语。我知道,她一个初中毕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举目无亲的地方讨生活,其中的艰辛,肯定不只是她轻描淡写地这两句。可是我还能说什么呢?看着她精致的盘发,淡淡的妆容,飘逸的丝巾,“嗯,二十多年不见,你现在满满的音乐家的气质啊!”
她眉眼弯弯地笑了:“什么嘛!其实我头发全白了,现在是染的。脸上刮了腻子又扑了粉,回家一卸妆自己都不敢看。”
她又拉住我的手:“淼淼,我一直有个心愿,想请你去我家做客。小时候,我不敢请你,怕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犯病吓着你。结婚后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酒疯打人,依然不敢请你去家里做客。
我从来都是在你家里玩,我好羡慕你的家,温馨和睦,朋友满座。我一直也想有个这样的家,可以随时招待我的朋友。现在,我终于也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虽然不大,可是非常安全干净。淼淼,你明天能来我家做客吗?”
我忍住泪,笑着说:“我去做客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说,我都答应!”池霞身体前倾,热切地看着我。
“请你叫我丁三水!”
话音未落,我就看到池霞稍微愣了一下,细长的眼睛里霎时云飞雾涌,却又在瞬间消失不见了,淡淡笑着说我调皮依旧。
想起年少青葱、眉眼弯弯的女孩,我不禁感慨,如果时光可以重来,该有多好!
“时光重来也一样有遗憾,何必重来呢?”池霞依然笑得云淡风轻。
是啊,如果时光重来也有遗憾,还让它重来做什么呢?
告别的时候,看到池霞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我想,现在也是很好的。
池霞没有回头,一边向前走,一边抬起手向身后的我挥了挥:“丁三水,明天准时到我家啊!”
我忍了一天的泪,终于决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