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雨滴悬而未落时最是晶莹。我站在老茶馆的雕花木窗前,看着那颗将坠未坠的水珠,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苏青对我说过的话。那时我们站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窗外也是这样绵长的春雨,她指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说:"你看,多像人生的轨迹,明明都是从高处往低处流,却各自走出不同的纹路。"
老茶馆的八仙桌边,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裂纹。这是苏青离开时摔裂的那只,我用金漆补了,裂纹反而成了茶盏上最美的纹饰。就像我们那段感情,破碎之后,倒显出别样的韵味。
"先生要续水吗?"跑堂小周提着铜壶过来。我摇摇头,从怀里掏出怀表。下午三点十五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表盖内侧嵌着张泛黄的照片,苏青穿着月白旗袍站在海棠树下,那年她二十八岁,眼角还没有生出细纹。
茶馆门前的青石板路上传来高跟鞋的声响。我抬头,看见穿藏蓝呢子大衣的女人收起油纸伞,伞面上绘着的白鹤翅膀沾着水珠。她推门的动作还是那样干脆利落,就像当年抱着教案冲进教室的模样。
"久等了。"苏青在我对面坐下,大衣袖口露出半截羊脂玉镯。那是我母亲给未来儿媳的传家宝,分手时她硬是褪下来还我,没想到今日又戴上了。
茶烟袅袅升起,在我们之间织成薄纱。她的面容在雾气后若隐若现,眼角已爬上细纹,却比记忆中更添风韵。我突然发现,记忆里的苏青永远停留在二十八岁,而眼前这个真实的女子,正在时光里从容老去。
"听说你离婚了。"她开口,声音比电话里听着更沉静。
铜壶在炉子上发出细响。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她站在宿舍楼下,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在鼻尖上。"我父亲病重,必须回去接手家里的药铺。"她的声音混着雨声,"你知道的,在苏州,药铺传男不传女。"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了些"时代不同了"之类的蠢话。后来才明白,有些规矩比时代更顽固。就像她最终嫁给药铺伙计的儿子,就像我赌气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妥协。
"孩子们归他。"苏青转动茶盏,盏底残留的茶叶画出模糊的图案,"药铺去年拆迁了,父亲留下的方子......"她顿了顿,"其实没什么可惜的。"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我想起她父亲佝偻着背在药柜前称药的模样,那些黑褐色的抽屉里装着多少代人的心血。现在都随着拆迁队的铁锤灰飞烟灭了,连同我们年轻时的执念一起。
"你呢?"她问,"还写东西吗?"
我望着茶汤里自己晃动的倒影。当年那个发誓要当作家的青年,现在不过是机关里写公文的科员。抽屉里积着厚厚一叠退稿信,最上面那封是上周刚收到的,编辑说"缺乏时代气息"。
"偶尔写写。"我撒了谎,"最近在构思长篇小说。"
苏青笑了,眼角泛起熟悉的纹路。她太了解我了,就像了解药柜里每味药材的性子。但她没有拆穿,只是从手提包里取出个牛皮纸包。"晒干的茉莉,今年新摘的。记得你最爱这个味道。"
纸包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我突然想起毕业那年夏天,我们在植物园偷摘茉莉,被管理员追得狼狈逃窜。她跑丢了一只凉鞋,我背着她穿过大半个校园,她的笑声像风铃般清脆。
茶凉了。窗外的雨势渐小,阳光从云隙漏下来,照在苏青的玉镯上,泛出温润的光。这只经历过两个时代的镯子,此刻安静地卧在她腕间,仿佛从未离开过。
"其实......"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二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突然坍缩成薄薄一片,就像茶水上漂浮的茉莉花瓣。
跑堂来换茶时,苏青看了看腕表。"该走了,"她说,"要去接女儿放学。"她没提改天再聚的话,我也没问。我们默契得像两个老练的棋手,知道这局棋下到这里刚刚好。
她在柜台前付账时,我注意到她大衣后领别着朵小小的白花。是了,今日是她父亲忌日。老人终究没能看到药铺传续,就像我们终究没能守住年轻时的誓言。
雨后的石板路泛着青光。苏青撑开伞,白鹤的翅膀在阳光下微微发亮。"保重。"她说。我站在茶馆门口,看着她渐渐走远,藏蓝身影最终消失在巷口转弯处。
回到桌前,发现她座位上落着方素白手帕。我拾起来,闻到淡淡的药香。帕角绣着朵茉莉,针脚有些歪斜,像是新手绣的。不知是她女儿还是学生的作品。
跑堂过来收拾茶具,青瓷茶盏上的金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位太太,"他突然说,"每年清明都来,总坐这个位置。"
我怔住。原来这二十年,我们一直在平行的时空里怀念对方。就像两条永远相近却不相交的雨痕,在命运之窗上各自蜿蜒。
茶馆的老式座钟敲了四下。我小心折好手帕放进内袋,触到那叠退稿信时突然有了灵感。也许该写个故事,关于药铺女儿和穷文人的往事。这次不要虚构的圆满结局,就要真实的遗憾与错过。
走出茶馆时,最后一丝雨云正散去。檐角的水珠终于坠落,在阳光下划出晶亮的弧线。我忽然明白,我们都没有输给彼此,没有输给时间,只是输给了更宏大的东西——那交织着传统与变革、理想与现实的无解世情。
但此刻,阳光晒干石板路的速度,恰似岁月抚平遗憾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