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5日16时10分,父亲因糖尿病引发心力衰竭,使生命时钟定格在了这一刻,永久停留在75岁这个有些过早的年龄。苍天如此无情,夺走了我们的挚爱,让我们难以接受,却又无能为力挽回他的生命。我只好用平凡而质朴的文字来缅父亲那平凡而不平庸的一生,以此寄托我的哀思,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父亲身高一米七五有余,标准的瓜子脸,浓眉大眼,高鼻梁,面色好看,白里透红。在我们姊妹心里,都认为父亲长的挺帅。都希望自己长得越像父亲越好,可惜天不遂人愿,让我多了些自己的特色。
在父亲病重期间,医生王黑龙(十一连王连长的小儿子)跟父亲开玩笑说:“帅小伙,快好起来啊。”记得有一次,十一连的指导员叶坚叔叔来我家,看到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惊讶地说:“贾米贵年轻时挺漂亮呀!”我当时已上初中,心里暗说:“我爸现在也不难看呀!只不过他为了养活一大家人,天天操劳,顾不上修饰自己,胡子拉碴,穿衣服随意而已。当然不能和年轻时穿着背带裤,留着分头的照片相比。我爸的内在之美是永恒的。”
父亲十分喜爱孩子,生下我们兄妹六人。哥哥是唯一的男孩,但父亲从不重男轻女,而是对所有的孩子都疼爱有加,他总怕孩子受苦。我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连队经常组织学生劳动,像捡苞米、捡大豆等田间农活。那时各家孩子多,我们学生可是一支庞大的劳动力大军。像捡粮这样的活,在连队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就让我们来干。天气太冷时,父亲就会到老师那里给我请假,戏说:“我家孩子感冒了,不能参加劳动啦。”我当时的班主任是北京知青栗志萍老师,她微笑着对父亲说:“如果今天不劳动,是排练节目,她还感冒吗?还能来吗?”父亲直言不讳地说:“那能来!”尽管栗老师对实情心知肚明,但还是准了假。我心里清楚,栗老师一直对我这个学习优秀生有些偏爱,才会破例恩准的。连里又安排学生捡苞米了,父亲便再次为我请假,这回我坚决不同意。我说:“同学们都去,我为什么不去,干嘛要搞特殊?”父亲拗不过我,只好同意我去了。我一干才知道,确实很艰苦,虽然穿着棉衣、棉鞋,但捡了一上午,浑身就冻透了,脚也冻的生疼,我快要冻哭了。那时苞米播种晚,秋收也晚,经常是11月份才收完苞米,东北的天已经很冷。我一进屋,就脱鞋上炕,捂着脚坐在炕头上。父亲见了心疼地说:“不叫你去,你非要去,就知道你会冻的受不了,多冷啊!”我忙说:“没事,我暖和一会儿就好了。”
记得那是1972年8月的一天,连队星期天休息。父亲准备去采榛子。8月下旬正是榛子成熟的时候。那时我只有四岁,我闹着说:“我也要去。”父亲说:“你不能去,林子里蚊子很多,又没什么路,我走着都费劲,你走不了。”我说:“我能走得了。”父亲见我非要去,就拿着麻袋,领着我,向连队南边的树林走去。进了树林,不但头顶有各种高大的原始树木,脚下还有荆棘丛生的藤蔓枝条。小小的我一步也走不了,父亲只好背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脚下纵横交错的藤蔓,闯开扎脸的荆棘,艰难地往前走。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后悔莫及。心想:由于自己的任性,给父亲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父亲背着我走出了树林,榛子没采成,只好领着我空手而归。
在上小学的时候,我曾问父亲:“您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呢?是因为您出生时粮食很贵吗?为了要记住那个时代,才叫贾‘米贵’的吗?”父亲说:“不是,是按家谱排下来的,到了我这代,正好是‘米’字辈。”上高中时,老师要登记父母名字,当我说出父亲叫贾米贵的那一刻,老师诙谐地说:“现在大米不贵了。”讲这话逗我的是我心爱的班主任曲艺老师。我想,多数人听到父亲的名字,大概都会如此联想吧!
父亲在十一连的专职工作是电焊工。机务排的职工都说他的电焊水平很高,一提到他的焊接手艺,就竖大拇指。父亲所焊接的东西,焊面平整,鱼尾纹清晰均匀,没有沙眼气孔,不粗糙,焊缝小,强度高,结实耐用,不易开焊断裂。机务排的叔叔和伯伯们都称赞说:“贾师傅焊好的东西,用着一百个放心。”
父亲原来在修配厂工作,他在那里就是优秀焊工。正因如此,爱才的王连长把他挖到了十一连。连里的机车或农机具坏了,重要部位的焊接非他莫属。遇上农机改装或切割大件,我父亲经常一站或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夏天热的汗流浃背,他却毫无怨言,拿着焊钳,像完成艺术品那样,精雕细焊。
电焊在国家的劳动保护目录中,属于有害工种。其弧光和气体都对身体有伤害。国企的焊工工资中都增加了营养补贴。父亲知道农场的条件有限,从不计较,就像老黄牛,默默地耕耘,不图回报,哪怕是句口头表扬也不奢望。每当他为车组焊完机件受到赞誉时,他总说:“这是应该的。”低调谦和,这是机务排的知青叔叔对父亲发自内心的评价。
电焊的活乍看相对轻松,其实不然。每当焊条迸发强烈的电火花时,焊花四溅,强辐射的弧光刺眼呛鼻,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是眼睛。我经常看到,父亲下班回家,双眼通红,直流眼泪,眼睛疼的睁不开,只得躺在炕上熬过那痛苦的一夜,然而彻底恢复需要48小时。起初,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问父亲:“爸爸,您这是怎么啦?”父亲说:“眼睛被电弧光晃的。”我说:“您不是有电焊专用的防护面罩吗?”父亲说:“面罩的防护镜太黑,焊条没有打着火时,看不到焊点。在焊接小部件时,偶尔要用眼睛直接看一下焊点,打着火后,再用面罩护眼。反复几次眼睛就晃坏了。当时并没任何感觉,一点不耽误干活,几小时才发作,正好回到家里,开始遭罪。”可他明知如此,为了工作,还是义无反顾的这样干。我听后,心像针扎那样难受。原来父亲的工作这么辛苦,他却默默地忍受着一切。他那朴实而又敬业的形象,令我敬重,令我崇拜!
拖拉机的油箱或水箱经常会因震动而被磨漏。用焊接修补这两处虽然省事,见效也快,但工艺难度较高。点轻了,焊不上。点击重了,会造成更大穿孔,越焊窟窿越大。这种活最能考验焊工的技能与耐性。父亲还有更了不起的本事,有一次农场租赁的喷撒农药的飞机机身出现裂缝,农场各个单位的电焊高手轮番上阵,都焊不好那条需要仰焊的裂缝。最后有人想到我父亲说:“请十一连的贾师傅试试吧,他会仰焊,场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我父亲果然不负众望,手持焊钳,弧光闪闪,大功告成。知青张保生叔叔在《十一连文集》中提到我父亲:“贾师傅焊接技术高超,但从不耍大牌,机械坏了,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深更半夜,他总是随叫随到,深受机务排职工的敬重和爱戴。”在此真诚感谢知青叔叔对父亲的敬重和高度的评价。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欣慰。父亲电焊水平高超,是远近各连闻名的,他们一有特种焊接,就请父亲出马。有一回正好赶上我母亲生四妹,父亲被派到其他连队支援,王连长便指派文强的母亲来我家伺候月子。
承包以后,父亲把电焊活交给了我哥,他自己下地干农活。但哥哥羽翼未丰,技术远不如父亲。尽管父亲不再当焊工了,可还是有许多人一有难焊的活,就来请他。无论他改行干什么,在人们的心中,贾米贵的名字如同一张焊接工匠的名片,只要一提到他,人们都知道,老贾师傅是军川最棒的电焊技师。
父亲不仅本职技术好,就连砸铁皮的钣金活也技艺精湛。上世纪六十年代,各连队或家庭使用的铁皮制品都是以镀锌铁皮为原料,全靠手工砸制而成。到了七、八十年代,更是盛行一时。父亲会用白铁皮砸制多种生活器具,像水桶、洗衣盆、烧水壶、水舀子、漏斗等。十一连的大多数人家都曾有过父亲的工艺品。如果买一付水桶、或买一个洗衣盆的成品不仅价格昂贵,还不耐用,人们就会买一张铁皮回家让父亲打制。
父亲像个精算师,经他合理规划与精确计算,一张铁皮竟然可以做出四件套:水桶、洗衣盆、烧水壶和水舀子。这样一来,至少比买成品,少花四、五倍的钱。
为大家打造私人订制,属于干私活,父亲总是利用宝贵的下班时间,抽空干一点。一份四件套得用好几天才能全部完成,以至家里的菜园子和自留地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理。他时常受到我母亲的埋怨:“老贾,你图个啥?受半天累,一无所获,尽耽误家里的活了。以后别再管了!”父亲听罢,一笑了之。
那些年,我几乎就是听着父亲叮叮当当敲打铁皮的声音长大的。我和哥哥都是他的小助理,经常给他递个剪子、锤子、尺子啥的。时间一长,我都记住了制作步骤。
父亲就像裁缝一样,先在铁皮上选择最佳位置,经过合理摆拼,一张铁皮正好够做四件用具,充分挖掘铁皮的利用价值。按照实际尺寸,精确画出各件制品的下料图,再娴熟地用铁剪刀把料裁下来,然后放到细长的方铁杠上,用方形棒槌顺着铁皮的边沿,一下挨一下地敲打,一点点地砸出宽窄一致的咬和接口。而手工要做到一致全凭硬功夫。接口咬合更要功夫深,敲击力度必须掌握好火候。砸轻了,咬合不严,会漏水。砸重了,破坏镀锌涂层,会生锈,不耐用。
其实最难的还是画下料图,尤其是各种不同尺寸的圆台形的盆具。多数黑白铁匠都是用现成纸样下料,将其放在铁皮上一描画,一个扇形的下料图就形成了,再沿着弧线剪下来,就可砸制了。如果要做与纸样不同尺寸的盆具,那就需要学会角度与弧长的计算,就得用到几何与三角函数的知识与算法。父亲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但是求知欲很强,肯钻研,善于自学,凡是需要的技术书籍,生活费再紧缺,也舍得买。
打制白铁皮用具是个很辛苦的活,每一件制品的完成,都需要经过几十道工序,全靠手工上千次的敲打,才能成形,少一锤,少一到工序都不行。父亲时常累得腰酸背疼,甚至连雷打不动的午睡都得取消,也从来不收取任何报酬,都是无偿地做这些,每当一件件完美无瑕的纯手工制品呈现在订制人眼前时,不知他们作何感想?是否体会到我父亲的辛苦与付出?写到这里,我仿佛又看到父亲叮叮当当砸铁皮的情景,伤心不已,泪流满面,失控地泣不成声。
父亲这一辈子很不容易,幼年家境贫寒,念书比别的孩子都晚。他从山东老家来军川时,都已经十几岁了。他被安插在同龄孩子的班里。班主任老师见父亲有强烈的上进心,便利用课余时间和晚上,帮他补习低年级的课程。父亲就更加如饥似渴地努力学习,大量汲取知识的养分,时常很晚入睡。父亲也格外懂事,经常帮助老师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劈柴、烧炉子、打水等小活,以报答老师的教诲之恩。
父亲爱看书,喜欢写作,青年时还在报刊上发表过文章。在我上高一时,连队麦收会战,父亲积极投稿。他写的诗词连队广播站多次播放,并得到连队表扬,还获得了奖品。父亲不仅爱看文学和历史方面的书,看得更多的是电焊方面的专业书书籍。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饭,父亲就会捧着那本图文并茂的《焊接与技术》,孜孜不倦地阅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技艺过人,正是他爱学习,肯钻研的结果。
听父亲的同学说,由于父亲爱学习,成绩好,他毕业后,是要被留校当教师的。因为当时修配厂的电焊工嫌带女学徒不方便,就要求校方将父亲和那位同期分到修配厂学电焊的女生对调,结果父亲就与电焊结下不解之缘。
有时我在想,如果父亲当了老师,会是什么样呢?虽然老师操心,但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工资又高,生活有保障,还有寒暑假。承包以后,父亲为了供孩子上学,受了许多累,吃了不少苦。像种地、喂猪、放猪、养牛、打牛草,什么活都干,艰辛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在小妹上幼师那几年,甚至还外出打工。他在生活上,总是苛刻自己,省吃俭用,常说:“就是吃孬着点儿,也要供孩子上学。”在父亲心里,读书、学习永远最重要。
父亲的一切,一切,哪怕是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恍如发生在昨日。我再用千言万语也说不完父亲留下的贤德懿范,也难以表达对父亲深切的思念。只有流不完的泪,只有诉不完的悲伤,只有说不出的心痛,也只有在梦中才能与您相见。
父亲走了,他终止了在世间的艰难跋涉,长久地闭上了慈爱的双眼,舍下他的亲人静静地走了,走的是那样的从容,走的是那样的平静,走的是那样的匆忙。父亲,其实您的亲人知道您不想走,因为您有太多的牵挂和期盼,您眷恋着您的亲人,总想着您的子孙后代幸福长久,可是无情的病魔夺走了您的一切,让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儿女们再也得不到您无私的父爱,再也牵不到您温暖的双手,再也看不到您慈祥的笑脸,朋友相聚再也望不到您熟悉的身影!
父亲,您勤劳一生,艰辛一生,无怨无悔地走完了您朴实的一生。您虽然离我们而去,但您那种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忘我工作的奉献精神,那种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那种为人正派,忠厚老实的高尚品德,永远是子女们的楷模与骄傲。您的音容笑貌,勤劳善良将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
愿父亲在天堂不再遭受病痛的折磨!来生还作您的女儿!
2019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