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点文字来怀念奶奶,每每提笔,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写起。岁月流逝,转眼之间,奶奶已离世十几年。当初的悲伤早已淡去,然而对她的怀念,却恒久地铸进了我的心里。正是这份怀念,这些年来,总是催促我应该写下些文字。我曾多次下定决心心要写成一篇,可写到中途,就被迫中断。如此反反复复,文章终难完成,久之,遂成心病。也许对于这有情世间,理解不是太多,以致对于那段往事缺乏必要的感触和领悟。现在,自己已是而立之年,一定程度上也尝过了这人生甜苦,感受到了人情冷暖。我想,这一次,我应该能够好好地静下心来写写这位老人了,以对于这位位温和慈爱的老人永远的怀念。
一
有时闭上眼睛,我仿佛能看到,她站在那间房子的门口,一身麻灰色外衣,平整干净;背微弓;头发花白,齐至脖颈,鬓边并着细黑发夹;密布皱纹的脸上堆着笑容,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眼睛流露出着平和慈爱的光芒。
我向她走去,她笑着迎来。“没事就到这里玩撒,莫天天闷在屋里” 说话时,脸上皱纹挤成一团。
身后是她的卧室。房间不大,门口朝南。一进里面,就能看见一张大黑色陀床,靠西北方放置,占据房间四分之一。床上铺盖平整无皱纹,显出主人的精心细致。东面紧挨着床的是个木色老旧台面,高一米二,宽一米五,上面一边放置着一台小黑白电视机,另一边是镜子梳子等物。整体来看,这个台面颇为陈旧简陋,台面下方原本有抽屉的部位早已脱落,只还残留着部分框架还顽固地挂着不肯分离,四角就只剩下孤零零的桌腿支撑着。木头表面也已不再平滑,带着有年头感的棕灰色。即使如此,整个台面被收拾擦拭的干净明亮,毫无沉朽呆滞之感。紧挨台面南侧立一个老旧的黑漆衣柜,足有一米八高,上中下三层,上下个有柜门,中间是抽屉,衣柜表面的黑漆早已模糊泛白,斑驳脱落,像是一个藏着许多秘密的老人,静默地立着那里。于我而言,那合上的柜门后面存放的就是历史,总有些我没见过的老物件,会出现在我眼前,一颗步枪铜子弹,泛黄的照片,爷爷的日记,奶奶的书信…等等,除此之外,还有罐头,饼干,糖果等一些零食,这是奶奶留着给我们的。窗户开在南面墙,下面是一个存放衣物的大木箱。房间西面靠墙放着一个竹躺椅和一个藤椅。房间的西北角抵住墙且挨近躺椅放置的是张窄小的床。
这是奶奶最后生活过的房间,而在此之前,她住的房间更换过好几次。记得在我四岁以前,我家和伯父家住一处,奶奶的房间是中间堂屋的里间。四岁之后,我家与伯父家分开,搬至附近一处住下。奶奶也随我们一起搬了过来,依然是住在堂屋的里间。过了几年,伯父家盖了新房,奶奶又搬去了伯父家,才住进了这个房间。
奶奶每日作息很规律,起床很早。记得每次我早上起来时, 她都早已梳洗完毕,被子已叠好,地面已清扫干净。她极爱卫生,每天坚持刷牙,一生几乎从未中断,这在当时村里并不多见。房间地面永远是清爽干净,不见渣滓和灰尘。各样家具虽老旧但常擦拭的光洁,摆放镜子梳子的柜台上,物品摆放的整整齐齐。床幔、纱帐、床单和被套等物,她勤洗勤更换,正是如此,房间内从来没有难闻气味。在栀子花盛放的时节,她常摘过几枝花,插在装了水的瓶子里,满屋弥香。有时,她也会用浸了花露水的纸巾,卡在电风扇网壳里,当扇叶转起,室内都是花露水香。
早饭后,她会洗晾衣服。忙完后,她打开电视机,坐在藤椅里,专注地地看电视剧。 她喜欢看电视连续剧,不挑题材,只要是当前电视台正在播放。她就会坚持一集不落地看完。遇到刚好插播广告,她会嘟囔一句:“呃嗯!又是广告呦!”那时的电视靠室外天线接收信号,常常信号不稳定,电视画面不清晰。遇到这种情况,她会耐心地一点点地把画面调清晰,虽然最后那画面依然不是很理想,但只要能看,她就又能安静地坐着观看。
小学中学时代,每逢假期,我、哥还有妹妹就会常常陪着他看电视。那时的我们只喜欢看些武打片和神话片。如果电视上刚好播这些,我们就会兴致盎然,如果没有,我们就跑出去玩。有时候外面实在是玩的没趣味了,也会回来陪着她,看着那些她喜欢的而我们不喜欢的连续剧。有时看着看着,慢慢也品出了滋味,也就一集集地陪着她看下来了。她喜欢我们陪着她看电视,那时,常常出乎意料,趁我们不注意时,她像变魔术般地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罐头。我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眼睛放着光,等着要吃。奶奶微笑地看着我们,拿着一个开罐工具,慢慢地撬开。打开后,她分别倒着三个小碗里,每个碗装的都一般多。她却不吃,只是笑着看我们吃。
那个神奇的老旧的黑漆衣柜里面似乎藏着无穷无尽的零食。然而,有时当我们偷偷打开时,却又什么都没发现。有时,她会念叨着嘴里没味,于是给我们些零钱,去附近商店买些姜、酸梅、辣条或者冰棍来吃。买回来后,她会笑嘻嘻地和我们一起吃。她拿起一块干姜,只是撕掉细细的一丝,放入嘴里细细品咂着滋味,眉眼皱在一起。她也吃冰棍,只能一点点的吮吸,不能牙咬,常被冰得直咂嘴舌。
电视看的无聊乏味了,她常会搬把椅子坐在门口,手里捧着本小说或者杂志看。她眯着眼,逐字逐句,虽然很慢,但是全全神贯注。那时我有套一百二十回《西游记》全本,分上中下厚厚三册,里面字体不大。她很感兴趣,遂拿了去慢慢看。因她视力不好,一次只看几页,就不得不将书合上。即使这样,她一直坚持,时间一长,整套书从头到尾,她竟全部看完。有时候,看得久了,眼睛花了,就会听到她有些生气地嘟囔:“呃嗯,才看一下眼睛就不行哒”。看的高兴的时候,她还会赞叹作者写的好。
看的困了,就会在睡椅上眯会儿。竹睡椅上的棕红色细竹片早已磨的光亮,坐之处放着奶奶亲手缝制的软坐垫,她坐躺在上面安静地睡着,有时还会轻声打着呼噜。
老人大多是阅历广和经验多的,她也如此,不过,除此之外,她还多了一分精深细致。那些博杂的经验知识,如同房间里那些被折叠整齐的衣服一样,被顺顺当当整理安放在脑海里。她懂得些中药药性药理,也知道些民间偏方,了解一些养生方法。对于一些常见的小病小痛的预防和缓解,她能较准确地给出建议。她知道如何将各时节的传统小吃做的更精致,也会别出心裁地做出一些创新。
春夏间,菜园里生长的蔬菜品类最多。她会常常做些糖拌西红柿、凉拌菜瓜、酸黄瓜、酸莴苣、腌刀豆等等。端午节的粽子永远是她包的最精致也最好吃。菜瓜籽会被她粘在厨房外面的墙上,有时候还有苦瓜籽,冬瓜籽和南瓜籽。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粘在墙上,奶奶说可以等到来年可作种子。
记得那时每年的端午节,奶奶都会亲手包粽子。她坐在木盆边,木盆里装着水,浸着长长的黄棕色粽叶,身边椅子上摆放着盛满糯米的筲箕。她低头伸手捏起两条粽叶,垂着齐齐叠好,向下捋去水分,双手分执两端,就势交叉一卷,粽叶马上变成一个长长圆锥形被握在手中。她舀起一勺米倒进里面,再握着一根筷子往里反复戳,直到糯米粒间已经相互间挤压的很紧实了,就停下来,再往里面倒入糯米,又继续戳紧。见糯米装填的足够了,就将装填处的粽叶折拢过来,包成一个三角形状,用早已搓好的细麻绳捆匝好。最后剪掉多余的粽叶,就这样,一个漂亮的粽子稳稳地挂在麻绳上。她动作虽然熟练,但是速度却不快,脸上带着浸心其中和从容不迫的神态。每处细节她仿佛都能注意到,她像一个完美主义老匠人,常倾心于当下的创造,从中获得满足。
我自小生活在农村,自然了解农村人的生老病死,交际言语,生活习气。当地老人自有当地老人的观念和习惯,可唯独奶奶,她却不一样。她说话语气温和,不轻易责备人,从不说脏话骂人。做事不急不躁且细致耐心。与其他老人相比,她极少因陷入家庭琐碎纷争而带愠愁之色,也极少因身体逐渐衰老不适而现惨淡之容。她超然于这些之外,恬淡从容,有条不紊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她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像磁场一样,吸引着附近的人过来靠近。邻里左近的老人常常会过来说说话,年轻一辈的媳妇们也常过来聊聊家常。因此那间小小的房间里,从来不会缺少访客。
盛夏时节,下午房间太热,于是屋前靠近水溪处的树荫下,她会拿把椅子坐下,手执油纸扇摇着,邻近的老人会坐过来一起聊天。我午觉醒来,找不到玩伴时,也会过来拿把椅子坐下听他们聊天。孟冬腊月,天寒地冻,房间里会置烤火箱,上面搭上褥子。奶奶坐着藤椅,腿搭在烤火箱上,盖上褥子取暖。过来聊天的人们围坐在火箱旁,把手脚都搭在上面,盖着褥子,嗑嗑瓜子,聊聊家常。我也常去坐着听听,那些我不知道的家常里短。
那时伯父家里养了有一条狗,浑身黑色的毛,只有背部靠近脖子处有块巴掌大的白色的毛。在我家还未搬离伯父家的时候,这条狗养着了。那时它很幼小,傻萌傻萌的很可爱。我们兄妹三人最喜欢抱着它逗着玩,取了个名字叫“小白点”。奶奶看到我们逗它玩,总是会制止,说这样会把狗变得很嫌(一种喜欢粘着人,让人生厌的状态)。由于长期和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条狗特别听奶奶的话。如果狗吃了别家扔来的食物,奶奶会责骂它,让它吐出来。时间一长,那狗养成习惯,从不吃不熟悉人扔来的东西,也避免了被别人下药毒死的命运。有时,奶奶在柜子底下发现老鼠,把老鼠一赶出来,那狗便默契地追上一口咬住老鼠,遥着尾巴跑到奶奶跟前,奶奶会抚摸奖励一下。那条狗活到了它这个物种能活到的最大年限,共陪伴了奶奶十三年。狗终死于何处,我不知道。听有经验的人说,狗临终时,会自己出门,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静静的死去,为的是不让主人伤心。
有时候,奶奶会讲起,少年时昆明的诸多景像,如当年日本飞机对昆明的轰炸;蒋介石和宋美龄在西南联大视察慰问;美国大兵在日本投降后昆明街头的彻夜狂欢。这些她都亲眼看到过。
有一次,她讲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在昆明,有一家茶馆,平日来的人很多。进去消遣的客人大多喜欢抽烟,因此馆子里成日烟雾缭绕。一天,馆主人在卧室的床顶发现了一条蛇,懒洋洋的躺着不动。那主人把蛇抓住就放了生,结果没几天,那条蛇又出现在床顶上还是懒洋洋的,抓住又放了生,一来二去好几次。后来弄明白了,那蛇喜欢上了吸烟,时间一长,竟有了瘾。自那以后,那馆主人竟将那蛇当宠物般养了起来,还向周围人炫耀。奶奶说她也见过那条蛇。我特别想知道,那条蛇后来的命运怎样,活了多久?但已不得而知。
只是她很少谈起爷爷。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奶奶身边时候,会突然好奇地问起爷爷那些过往岁月。她说上几句后,会突然沉默,眼角会现出一些不易察觉的湿润。那时她的眼神似乎离开了当下,正透过世事纷纭的迷雾,来到时间排列的一幅幅长画前,驻足凝视。凝视着那时的生活,也许言语一时无从说起且又无法道尽吧。
二
关于当年爷爷和奶奶的故事,我大多从父亲哪儿得知。
奶奶是云南昆明人,生于1929年,从小在昆明长大。在当地,奶奶一家经营着杂货铺,家资殷实。她父亲是个较开明的商人,也是书香世家,尊重知识,重视教育。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她从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能看书写字算术。在她少年时代,国家兵荒马乱,烽烟四起。而昆明,是中国的西南战略转移地,一时风云际会,精英云集,名流荟萃, 市区街巷人声鼎沸,商铺繁荣兴旺。奶奶常常在商铺里帮衬父母经营,时常忙至深夜。那时昆明上空常有日机轰炸,不过天佑昆明,炸弹从未落在人口稠密的市区,而是经常落在周围郊区的山上爆炸。
那时,国民党军队各地抓壮丁以充补兵缺。当年爷爷才十六岁,就进入了国民党军队。他出生于1919年,家里排行最小,上面有四个哥哥。听父亲说起,当年国民党原是要抓二爷爷(爷爷的二哥)入伍。可二爷爷已经成家立室,自然难以割舍家庭,且战场上九死一生,若是回不来,家里妻儿定然生活艰难。正值无可奈何之际,爷爷却站了出来,要代替二爷爷去参军。这是他一生最重大的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爷爷本可以不用去参军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前途的凶险,何况他还未成家。那他为什么在当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呢?
在军旅生涯中,爷爷有了学习文化知识的机会。他从零开始,渐渐地,不仅学会识字阅读,也学会了写信。
抗日战争后期,国民党杜聿明部参与了入缅作战。爷爷所在的旅团进入了缅甸,战事进展不太顺利,后来部队回到云南驻扎。在昆明,爷爷与奶奶相识,当时他已在军队中负责军需供给。我曾好几次看到过他的唯一的一张照片,二十多岁,穿着西装皮鞋,身材挺拔,面庞俊朗,眉目有神。部队长时间的驻扎,给了他们相处的时间,二人也由相恋发展到私定终生。
抗日战争胜利后,部队撤出昆明,北上准备内战。这一年,奶奶17岁,正是对未来美好无限憧憬的年龄。她选择不顾一切跟着爷爷,随部队出发。下这个决定,一定是不容易的。她了解爷爷的家境,也知道此去离家千里,以后难以回来探望父母。当时,门第观念还很盛行,况且奶奶还要远嫁千里,父母兄妹定然多次劝阻。面对这些劝阻、观念、考量、风险,她选择了相信爱情,带着排除万难的坚定。我想,在奶奶的温和性格深处,似乎总是隐藏着一种坚定:那种能为自己的选择奋不顾身的坚定。你也许可能说,这只是一种青春的叛逆和对浪漫的向往。那么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应该能说明这一点。
军队途径爷爷家乡常德时,爷爷因伤病被准允回家。回到阔别十年的故土,看到昔日屋舍沟渠,再次重逢亲人,许多回忆顿时涌上心头,爷爷的双眼湿润了。想当年,离开时是十六岁少年,再次回来已是二十六岁青年,十年戎马,历经生死,仿佛一场梦。过去的炮火硝烟结束了,以后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生活了。
这是奶奶第一次远离故土,来到贫穷落后的农村。眼见之景,萧索颓废,与繁华城市天壤之别。耳听交谈皆是方言土语,全然不懂。以前生活中的精致、体面、斯文等将永远作别。战争残酷,历经之人,无论如何,总难忘怀,一旦归入平静生活,定是格外珍惜。
没有屋舍,没有厅堂,没有田土,也无灶床。虽如此,过去峥嵘已去,未来希望即来,从此再无枪林弹雨,再无生离死别。奶奶迎上爷爷投来的目光,默然心领,嘴角上扬。
幸赖家族兄弟努力帮扶,不多时日,屋瓦灶床,一应家需陈设,渐置齐全。很快国共内战开始,三年下来,村落更加凋敝,民生欲加艰难,及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诺大国家已是千疮百孔,百废待兴。1950年,全国开始镇压反革命运动,随后渐至扩大化。爷爷过去的国民军官背景,逢此情形,难以幸免, 终被作为反革命份子扣留,坐了一年监狱。也是这一年家里迎来了新生命降临,大姑出生了。又过了几年,二姑出生。
1957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将收官,全国经济发展形势一片大好,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全国性的大跃进。至此时,奶奶已离开昆明十几年,从未回去过。她想念昆明,要回家看望父母。但此去昆明,千里迢迢,火车穿过崇山峻岭十日才能抵达,爷爷虽是不舍,终究还是理解。他变卖所有家禽牲口,把所得的钱悉数放在奶奶手里。奶奶带着大姑和二姑以及爷爷的嘱咐,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当时大姑七岁,二姑才满周岁,奶奶背负二姑,一手牵大姑,一手提行李,一路艰辛可想而知。爷爷望着远去的车影,直至消失不见,一转身,走回了那空荡荡的房子。
离别萧索意,虚室盛忧思,爷爷牵挂着奶奶路上平安。他不知道,奶奶何时能抵昆明,何时再返湖南。他也许有想过,奶奶可能再也不回来。我想,即使真的如此,爷爷也应该不会怨恨奶奶。他虽重情重义,但又常常洒脱自在。凡对他有恩之人,不论交情深浅,他总是倾力报答。离开军队回到家乡后,虽屋无片瓦可遮,地无平地可立,然见其亲朋故旧有难,他即倾囊相助。凡带回的军队所积之财,很快散尽,以后也从不索回。我曾翻阅过一个泛黄的日记本,那是爷爷留存于世的唯一文字,里面留下了些他年少的回忆。曾祖父母过世时,爷爷还小。多蒙二爷爷的照顾,爷爷才长至成人。现在,我才明白那个问题的答案。爷爷当年为何要不顾性命替二爷爷当兵!不为别的,而是为报其养育之恩也。
奶奶终于到达昆明,见到分别十二年父母,那种场面,那种动人之处,文字又如何能描述。离开这么久,奶奶该有多少话要说,现在回来了,日子还长,可以慢慢说。这么久没能来,我想,此时奶奶应该会有一些遗憾。那这次就好好地尽尽自己的孝心吧。时间过的很快,不觉一年已过。其间,二姑却不幸夭折。爷爷和奶奶之间,常通过书信往来,彼此诉说关心思念之情。可惜这些信件无一留存至今。临别日子已近,尽管难舍父母兄弟姊妹,但是奶奶还是决定要回湖南,依然如当初那般坚定。奶奶带着大姑坐上了返回湖南的火车,心里想着下次再来。可没有想到,直至去世,她都没能再回昆明。
1959年,大伯出生,接下来全国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多地出现严重旱灾,粮食减产。这一时期,爷爷也许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有一种剧毒的田间除草剂,广泛用于农田除草。爷爷因手臂粘染了此农药,未及时清除,以致手臂肌肤病变恶化,被迫需做截肢手术。奶奶闻听此事,忍痛含悲,背着未满周岁的大伯,步行六十多里到达县医院,陪伴爷爷。手术截去了他左手臂的三分之二,连同右手掌的大拇指和小指。爷爷突遭此难,一时万念俱灰。奶奶悉心照顾爷爷,此外还不得不担负起家里家外的劳作。一个自小惯于优裕生活的女子,现在才真正开始面对生活的不易。
躺在病床上的爷爷,也许会回忆起过去的战场,硝烟弥漫,硫磺刺鼻,那些血肉模糊的躯体,痛苦扭曲的脸,撕心裂肺的哀嚎。生与死,健全与残缺,其间转换就在一瞬。也许,他曾经多次梦见自己战死,或被炮弹炸掉胳膊和腿。历经十年枪林弹雨,能健全地活着回来,已是确属幸运。可万没想到,曾经的噩梦,现在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1963年,父亲出生。1966年,十年文革开始。1969年,小姑出生。
叔本华说过,对任何人来讲,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而快乐幸福只不过是短暂的,瞬间的,暂时对欲望的满足。从整个过程来看,奶奶和爷爷的一生确实充满了痛苦磨难,然而当我深入其中,从他们生活的细节处观察,却能发现那些多到无处不在的欢乐。
身体的残疾并没有击倒爷爷,后来的生活中,他似乎忘记了自身的残疾。他用右手仅有的三个手指,拿着叉子吃饭,拿着毛笔写对联,甚至拿住鞭子赶牛耕田。他在笔记本里,写下了很多回忆。在每年除夕夜,一家人围在火堆旁数岁,他总会饶有兴致地讲起那时的军旅生涯。到了零点,他会从屋外拾些干木,加在火堆上。这时,他会开玩笑地说:“这是添财,添财啊”。这些玩笑幽默出现在他们生活的每个角落,已经成为习惯。
那时,村集体时常举办文化娱乐活动。奶奶能唱戏曲,村里少见,是故常常登台表演,戏曲多以汉剧为主。爷爷也热爱戏曲,常常登台搭档奶奶。这些文化艺术生活,让人陶醉,使得我们单调枯燥的物质生活得到了精神的丰富润泽。日常生活中,他们似乎总会为纯精神方面的生活留下了一些空间。奶奶喜欢看古典小说,直至晚年,依然如此。爷爷闲时,喜欢拿笔写字,兴之所致,即作古诗。犹记得那首:我身遭残万事休,一切行动不自由,惟愿儿孙成大事,幸福晚景何须愁。
1978年,爷爷去世,享年59岁。那一年,父亲15岁,高中尚未毕业。那天中午,父亲赶到医院,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爷爷临终的对父亲说出的遗憾是:再也不能供给他上学。后来,父亲被迫中断学业。奶奶以后近30年永远地失去了爷爷的陪伴。
爷爷去世后的第8个年头,我出生了。及至我5岁能记得事时,奶奶已是花甲之年。容貌已是我印象中的样子了: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张开嘴时会露出一颗门牙。
三
奶奶身体一向硬朗,很少患病,只是腿部有风湿,时常贴膏药。隔段时间就会痛,间歇性的,有时候会痛的不能活动。后来胆囊不好,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不能吃鸡蛋。她牙齿不好,一般吃清淡的咀嚼不太费力的食物。和其他老人比较起来,她未受太大的病痛折磨。
记得2007年,我还在上大学,那年寒假,我回到了家。那年,恰好堂哥也打算回去过年。仔细算来,自上次别后,我和他竟有六年没有见面。这样即将难得的相聚,奶奶似乎特别高兴,也因此时不时地在我面前提起堂哥回家的日子。然而,她还是没能盼到堂哥回来。因为部队的某些原因,堂哥电话里说不能回来。
那时我因备考压力很大,心情一直低落,懒怠说话。奶奶知道我回家后,时不时地从伯父家走过来看看我,和我说话。她看到我在忙着学习,就走来我身边,问我看些什么书,并不时地走到我身边来拿着我桌上的书看了看,眯着眼,笑着把上面的字念出来。她劝我不要整天都在看书,要休息休息,没事多出去走走。我一心只想着复习看书,也就顾不上和她好好地说说话。
在家的那段日子里,每隔两天,我都会过去大伯家看看她,陪她看看电视,说说话。
寒假的时间很短,临近开学的最后一次过去看她时,她刚好在泡脚。听到敲门后,知道是我,脚还没有泡完,就忙拖着鞋来开门。进去之后,我坐着看她泡脚,快要洗完时,她拿着毛巾,弓着背,弯下身去擦脚,手有些哆嗦,呼吸有些急促,想努力地弯下身去,显得有些吃力。这时我才觉得奶奶老了好多了,又想到这一出去上学后,又要等到一年过去才能再看到,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但我还是忍住了。她洗完脚把水倒掉后,端着盆缓慢地走到床的另一侧,将脚盆放在床底下,又是一次缓慢地弯腰,很吃力地喘着气。放好脚盆后,她慢慢地走向那张老旧的藤椅,轻轻地坐下去,双眼望向电视,时不时地和我聊天。
我坐了一会儿,奶奶有些困了,我就回家了。想不到,这一次竟然是永别。
那天晚上,那时我正在自习教室做题,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得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
父亲告诉我,奶奶一共病了14天,是脑中风。在这期间只是昏迷,有过间歇性的好转,然而一直无法说清晰的话,临终也就没有留下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走在校园内,来到操场。操场上的风有些凉,我胳膊交叉抱着胸走着,想着奶奶临终时的场景。想着她努力想说出却说不出来的话,她想说什么呢?是要对她的孙子说吗?
我坐在操场边,无声地任凭泪水涨溢双眼…
后来我知道,在去世的那一年里,她不再喜欢在家看电视了,会去别人家坐坐,打打牌。父亲说,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感觉没味,希望旁边有几个人能说说话,能出去打打牌也好一点。
那一天正打牌的时候,她突然中风昏迷,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胡言乱语,大多时间还是昏迷。仿佛她的思维还定格在那一天牌桌上的瞬间,思考着那个当下如何应对。生命这样的结束,对于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临终前没有受到多少病痛折磨。
四
我曾经很想能在梦里见到奶奶,然而,这些年来,一直都没能梦到。直到她离世十年后,即2017年,清明节的前几日的一个晚上,我梦见了她,那是第一次梦到。梦中的模样,似乎没有那么苍老,但头发还是斑白,笑容依然亲切。醒来时,天还未明。
我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您的坟头看看了,是时候得去了。
那天的清明节,晴,无雨。父亲和我行过祭拜后,我站在墓碑前,看着上面“德音长流”四字,突然觉得心里一暖。
我们存在于这个无法完全了解的世界,身体只是一堆物质能量的聚合,脱离不了生灭。然而精神无形无质,却可脱离生灭,长久地留存于无数后人的意识里。
时至今日,那个房间早已更改,只是我还会时常起它过去的样子,想起奶奶那时的模样,想起在她身边度过的那些时光。在这里写下来,已作永久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