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乡（一）
-
他关闭了应用的界面，把手机放在一旁。薄荷气泡饮中弥漫着酒精的气息。后台运行的软件在空气中为他显示出荧光蓝色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四十分；浴缸内正哗哗地放着温度偏凉的水。他的浴室过分宽敞，面积接近整个公寓的三分之一，顺其自然地，他把大多数休闲时间安排在这里度过。他是个比较随意的人。如果换了别人，很可能因这么大的浴室觉得不适，觉得出奇，或者觉得花大价钱买浴室很不值得。其实他自己也很难说他是怎样想的。
最初的一个月他只是购置了浴缸来填充空间。后来又有了地暖，铺上了毛毯，摆一把椅子。一个小小的案几——现在连书柜都搬了进来。他渐渐发现他在这里流连忘返。某种意义上浴室就是供人流连忘返的。但流连忘返又往往是以不得不返为结局。他更愿意主动地离开而不是被迫。事实上没有谁能迫使他做什么事……
出来时，发丝上还沾有新鲜的水迹。他走出电梯走下阶梯，发现西边有烟白色的暮阳，高楼林立之中闪烁着的是一行和谐却醒目的透明字体：七月三十日，晴。晴天啊，原来客厅窗帘厚不透光么，他有些恍然。才想起气泡饮忘在了浴室，准确来说是他起身时把高脚杯打翻到浴池中了吧，伴随着柔和沉重的响声，液体和玻璃一同落入水底，泡沫倏忽四散开来，在深碧色的入浴剂之间化为一泓翠白色。他是不是忘记倒水……不是。他不是忘记了。或许是看浴池中的乱云太过绝色而不忍抛弃了吧，或许见到那只高脚杯安静地躺在池底，就会轻易揭穿他关于“忘记”的谎言。可那又如何呢，李寻欢苦笑。他其实不在意。他当然不在意了，他已不在意了十年。
开车到五六公里外时雨刷开始在他面前挥洒阴影，天空黯黯然一片青石色。他握着方向盘坐在阿伏伽德罗VE的驾驶座开始回想往事，恍惚间点烟器传来炙烧皮草的味道。他掂着烟，感到一种并不激烈的艾香纠缠在嗅觉中。音响里环绕着Ilanding疏离忧郁的那张著名专辑，声谱在挡风玻璃的斜上方刻画着经典的旋律，在他记忆里就是这个时节发行。下着雨。他回忆，他在傍晚小雨中昏昏欲睡，他把手机静音，车停靠在无名路口的西侧。他的家乡远在忍冬镇，那里下雨就会很冷，而现在是夏季，他在他的VE里点烟，又因过分疲惫而任凭意识淹没在难察的雨声里。
雨已很大了，他听不到。雨刷器被雨滴裹挟着快速摇摆。他小憩时戴着耳塞，奔腾的数据流，于是万象化作白噪声，氤氲在脑海里。在二月里在海滨城市他居住的旅馆。那盒香烟曾经受潮，点着过后又在半途熄灭，有人曾问他这个新的设计叫什么名字，他就回答，——叫独身主义。说实话，我以为你不抽烟，是不会做这一块内容的。你毕竟挑剔得很，谨慎得很。
然后说了什么呢？他想不出一个合理的接续。这么久过去很多细节都忘记了。总之他离开的那一年上官金虹最后赶来送他，在南部机场见面，李寻欢带着钛合金的手提箱，上官金虹呢，什么都没有。沉默了几秒钟后，他看着不苟言笑的枭雄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个烟盒（里面有烟的重量），说这个你留着吧。
是未发行的独身主义。在航站楼窗外有一块牛仔布般的纯蓝色天空，李寻欢突然感到很无力。他尽量神采飞扬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内部，抬头看到骨架分明结构坦然的穹顶，他问。你什么时候把这个做出来了？
只有这一盒。上官金虹答非所问，李寻欢就说我知道只有这一盒。于是无话可说了。上官金虹很快就离开了，临走时开始下雨，飞机延误了一个多小时。但是上官金虹没有延误。李寻欢后来会想，这个人是不坐车不坐地铁的——也没有带伞。走之后去哪里了？
独身主义……味道很淡，焦油极低，并不会是大众的品味。李寻欢一直没弄明白上官金虹的烟草公司究竟是什么时候成立的。这个人对烟草是毫无兴趣啊？时隔十年他却仍然能在市面上见到颇具个人风格的Lester烟草公司的商标，看起来是非常成功啊。他买过吗？他或许还真的尝试过。他极不情愿地从一阵敲打车窗的声音中醒来。活动手臂摇开车窗，摘下耳塞，用一种“嗯……？”的目光看到窗外站着一个高瘦的陌生人，在对方声情并茂的讲述下无奈地听懂了，原来是他点的烟触发了车内烟警，VE在路口开始忠实地鸣笛报警，这位路人听到了就来砰砰敲他的车窗。可能他睡得太沉了……
说真的，这个车型为什么同时配备点烟器和烟警啊……或者说为什么下这么大的雨还有人特意来告诉他这些。放他自生自灭不好么？难道他真的能被烟点着葬身火海？
但李寻欢是个很温和的人。无论他的内心充满了多少茫然，都要先安静地听对方说完，表示了歉意，然后再开始思索着逐一回答这位陌生人的发问。好的，好的我不会再抽烟了，不是私制烟，……是限量版，你看，这里有商标。是Lester的没错。包装风格不对？咳……这在当年是六位数招标的设计。的确不是Lester的设计师，Lester的首席的方案……啊，那个风格……冷漠凶狠的。不，不，也不是我做的。也不能说不是……算了。总之我没有拿到任何一个六位数。——好的，我保证我不会再睡着了，我发誓我不会。不过我们国家的法律难道是不许在车里睡觉的么？
我是来提醒你，今晚雨就要变成暴雨，你再点着烟停在这里，难说能不能见到明早的太阳了。
哈哈。李寻欢哑口无言，于是笑了笑，挥了挥手表示了解。车内淡淡的烟气随着窗外大雨被摧散，他向苍灰湿漉的道路望去，只有雨水浸润的雪白车道。果然已没有另外的车辆了。他内心翻着白眼对这位好心人表达了感激，重新启动VE，打算先开回到车库。他不觉得他有爬回公寓再睡觉的心情。这是个很古老的车型了。在摇上车窗前他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叫住外面准备离开的男人说，这盒烟，就当我聊表心意了。
男人回过头看他：在防雨冲锋衣的兜帽下露出一个格外丰富的表情，李寻欢就开始想这个人的相貌的确很英俊的，他把烟递出车窗外，听到了意料之中的谢绝——我不抽烟谢谢——然后手上一轻，烟盒就脱手滑落到了地上。啊，李寻欢说。没关系的。他稍微探出头向地面上看了看，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那个洁白的烟盒了，只有污浊的泥水。好吧，他微笑了一下，说，祝你明天能有个好心情，今天估计是不行了。
“独身主义？”对方忽然问。
“嗯……？”李寻欢愣了一下。“烟是叫独身主义没错……”
“你是独身主义的吗？”
是的。但为什么你这么开心啊……李寻欢点了点头，觉得跟不太上话题的进展。他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下对方的关注点，这时有雨落入车窗，突然而起的西风把雨水倒灌进来。他决定邀请对方上车来。这次没有被拒绝……
在打开暖风的同时问了对方名字。
“因为我对独身主义有好感啊。我是林青。……你知道，被无数人说为什么不娶妻生子的感觉太差了。说来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雨，冲锋衣已经不管事了，我还要谢谢你。”
“没关系的。我本来要去参加发布会，没想到在车上睡着了。还好来得及把车靠边停……昨天晚上没睡。不过这个天气也没什么车啊。”
“是啊，但市中心那边一定要堵车到水泄不通。你刚才说发布会？”
“嗯，我乡APP的发布会。在舍下艺术园区，少说要有半小时的车程。现在已经要开始了。”
“啊，”林青用了解的目光看着他。他们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举目望去还是只有他们一辆车，“我乡。无意冒犯，不过我就觉得，你会是这类人的。”
李寻欢无所谓地笑了笑。“哪类人。文艺青年？”他心情很好地调侃道，在绿灯放行时重新起步。于是轮胎从积水处滚动而过。“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刚刚从家出来，还不想回去。要不往会场去吧？建客团队很看重这个APP，已经造势这么久，发布会很一票难求的。你不要浪费。说起来，你是受到邀请了么？”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是建客的忠实粉丝，自掏腰包买的门票？”
“太不像了。”林青耸肩道，“他们的风格素来太浮夸，只是最近这个软件有所改观而已。要让我相信你是建客的粉丝，还不如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安德森泰也今天晚上的比赛上。如果他赢了……哈哈，那我把赢来的钱分你一半。全给你也行。”
“兄台却是豪爽之人。”李寻欢哭笑不得，就接着话题说下去。“我还挺喜欢安德森的，至少他们套路很新。两年前他拿的大奖还是蝴蝶刀呢……不过最近似乎又回归主流了。今年的报道我都没太看。”
“啊。”林青答应道，“那时还叫冷锋冷兵器项目特设比赛。后来改叫冷兵器大会了，听起来更没劲了。他们是不会取名字吗？”
“我觉得还好。”李寻欢温和地说。
七点三十分报时。车载AI清澈的电子音提醒他外面在下雨。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明晃晃的路灯映照在水色中，仿佛是重叠的一行月色。他和林青交流了这个想法。还说不是文艺青年。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这么觉得吧，林青对他说，李寻欢就说我也没有否认呀。
“AI不错。”最终林青耸肩道。
“非常感谢你的评价。谢谢您！”海蓝色的光芒在车里回转了一圈。AI轻快地回答；听起来谦逊又愉悦。
林青：“…………啊。”
李寻欢：“对了，我们来这里的一路上，都是她完成的自动驾驶。”
林青：“…………”
林青：“可你还扶着方向盘的？”
李寻欢：“哦，我象征性扶一下而已。”
无论如何，李寻欢看上去莫名愉悦。在又过去一刻钟后他们渐渐看到了其他车辆，从车窗外缓缓驶过。一路上还是遇到很多无意义的红灯。挡风玻璃上缓缓流下的雨水。李寻欢说，如果林兄在开车，是不是就闯过去了？林青反问我有那么叛逆么？李寻欢意味深长笑了笑。
“不。我是觉得，林兄这样的人，很适合骑马的。”
果不其然，林青是懂得马的。“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李寻欢说，彻底放开了方向盘，“懂马的人，一定是心地善良的。”
“赞同。”林青说。“有些人爱马，却不懂马。”
“那和真正的爱还是有差距的。”
“什么是真正的爱？”
“平等的，”李寻欢说。这时AI提示道，路面有一些潮滑，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请您系好安全带，以防发生危险。
我系好了，李寻欢耐心地回答。
——那么请继续保持良好愉悦的精神状态。十公里内将不会出现交通警察。请您安心休息，以逸待劳。
“该说是她有幽默感还是没有？”林青挑眉问道。李寻欢摇头笑了笑。“平时是很安静的，并没有这么多……趣味。”
“那是因为在开机期间我有着每分钟数十万条目的处理量，先生。您提供的自主学习板块令我受益匪浅。”
“还是不要再用成语了。”李寻欢说，“——不是不好。很好。只是对比之下，显得我很没有文化的样子。”
“悉听尊便。”AI乖巧地回答。
“…静音。”李寻欢说。
缓慢行驶的车边聚集着一片雾水，是通风管道的热流遇冷，在夏夜结出一片清晰的白色。车灯柔和地照在水汽上。李寻欢目光扫视过去，轻轻赞叹了一声。
“好久没有来这边。”他说，流露出不假思索的怀念来。
“你不是做设计的？”林青道。“本来还想着烟草包装设计，高价招标夸张了些。毕竟烟草还是国家管控的。后来发现是Lester的牌子，我就可以理解了。你的确不是一般人。Lester竟然都找上你……不过你不往这边跑吗？建客的总公司和方解大楼都在这边；全城的创意产业都集中在这里。还是说你是独立工作室？”
“不的，其实最近给建客干活。”李寻欢不无尴尬地回答，“你看，建客的Logo是一匹白马。其实挺不错的？”
“你做的么？”林青又问。
“不是啊。——哈哈，怎么可能……”
“哦。”林青果断地截住了他的话，“实在是太丑。我不喜欢。”
李寻欢：“……”
林青：“我是说他的Logo太丑而已。”
好吧，李寻欢绝望地想。他发现他是从心里钦佩林青的。林青也在做设计……自由设计师，李寻欢对这个词是有些恍惚的。他在学院里度过的时光，在槐树下独坐，八月盛夏的炭笔。他的年轻岁月。对你来说这不成问题……就去旅行吧。去海岛，去魔鬼之城，去怪石嶙峋的滩涂。回来之后办个展览吧。我知道你的梦想，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你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右侧车道一辆超跑疾驰而过，摇开的车窗内迸溅出摇滚乐器的残骸，是Wa-ll-Y乐队的《downTown》。相得益彰的是雷雨声。他在嘈杂间听到林青抱怨着重金属摇滚的聒噪和引擎的浮夸，看到一道白色闪电击碎夜雨破浪而来。
于是听到林青问他，“……你还好吗？”
“啊？”李寻欢茫然答应道。“没事……我很不喜欢把音响开得声音太大。我找点曲子吧……”
AI从曲库中挑选了立体声环绕的一首纯音乐。这个应该是叫大海。李寻欢说，露出些疲态来。不好意思，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雨水敲窗时的声音扑朔且密集，林青说，你身体不好。李寻欢低声说嗯，在这个行业，挺多人都这样吧。
可以睡一会。林青建议道。
他说这话时AI已经把座椅放下了一些，隐晦地，车内开始游离起睡莲的芳香。真是善解人意。林青说。李寻欢告诉他这种香薰助眠，林青就调侃，你还说要遵守交规，都准备在车上睡觉了。
有备无患嘛，李寻欢笑道。说实话，雨天让人想起一些事来。也不是什么太不令人愉快的体验。只是过去很久，忽然发现自己还记得吧。
可以理解。很多过去的事情，回忆起来会产生。落差感？像你这样的人……
嗯？
没什么。林青想了想，又说。——比较重感情吧？
“……这真是个通俗易懂的词，林兄。”李寻欢感动地说。
毕竟林青不是AI对成语也没有偏爱，外面的雨夜不合时宜插入进来，但真的是很美。仿佛在白雾里停滞的行舟，李寻欢这次真的开始恍惚，似乎多年前也是他行车走在这条路上，上官金虹沉默地坐在一侧，气氛却和谐。没有雨水，只是天阴，在音响里循环播放的是山吹的一首经典的弹唱。灰风是干净清纯，道路比现在还简洁，温度在记忆里一笔带过。所留下的，只是透彻白云的感觉。
他听到林青说；声音被延长了很多倍，导致有一种致幻剂般的效果，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出你是——独身主义——的？
为什么？李寻欢问。
“因为你把戒指戴在右手尾指啊。还是说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哦……”李寻欢困惑地回忆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好的。现在确实是代表着独身主义。只是本意并非如此……要知道，这个戒指，曾经也是对戒的。”
”难道你为情所伤远走天涯，从此决定孤独这生？不会的吧。”
“呃！”李寻欢艰难道。“不是的。对方，那位，并非是我情感上的伴侣……我们联系很少的。我是指，即使和他保持着特定联系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很淡泊。”
“愿闻其详。”
“为什么你和AI一样了……”李寻欢啼笑皆非。“罢了。讲来无妨，只是无趣而已。我视他为我的……同道中人？但不对。其实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交流。我们并不相似……可以说是完全完全不同的人。你可以想象一下……他那个时候是三十多岁，是严格的只会喝白水的那种人。很难想象我和他会有联系吧？不过，并不算是寻常意义上很重要的联系。见面都不多，意见也往往在彻底相反的两个方向上。但是，他在想的事情我可以懂，我的想法他也清楚得很。那种感觉不过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于是就觉得平静了很多。”
“喔。Soulmate吗？”林青问。
“不是的。”李寻欢微笑否定道，“或许是这个词的另一个特殊形式吧。但肯定不是现在你所指代的意思。这个戒指，的确是他送的。但含义并非是普通的含义——也许根本就没有含义。相较于伴侣，还是更接近「独身主义」一点……哈哈。他的工作要求他独身，而且他那个人，的确不适合有伴侣。你懂得的。我呢？我可能是时间和心力都不足吧，不足以组建和经营一个私人的家庭。”
“不不。”林青礼貌地打断他。“我觉得你足以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恋人的。”
“……好吧！这不是一回事，林兄。”李寻欢感动地说道。“咳。说是对戒也不然：至少现在只留下我这一个了。”
“那……对方的？”
“从没有戴过。”李寻欢平静地说。“所以这个戒指只算个纪念品而已。他的小指是断的。认识他时就已经是那样了啊，当时我们在公园下棋，他把戒指给我，走时就把他的那只留在石桌上了。我看见了。——我没有在意，当然他也没有在意。”
《大海》的旋律和海鸥鸣叫最终沉寂于鲸吞。AI挑选的下一首歌曲是关于爱斯梅拉达，那位吉卜赛女郎赤脚走过黑暗荒芜又庞大沉重的广场的天空，连同一个泥沙混沌悲壮决绝的时代群像，都寄托于异国呢喃忧郁的语言。李寻欢对曲库了如指掌，打起精神给林青讲起来歌声背后的故事。这些曲子有一些在世上广为流传，另一些却未闻其名，或者年代久远。但是李寻欢的选择多是难以按年代划分的；他实在是有独特品位的人。
林青在一旁认真地给每首曲子评论，而且褒贬格外直接。然后一会又说你还是睡吧，发布会很有料，不要那时侯错过了。李寻欢暗笑林青竟然已经接受了人工智能自动驾驶的事实么，嘴上随口答应说，能不能赶上CEO演讲还要碰运气，很有可能只能参加冷餐会了。似乎林青对冷餐会格外感兴趣……他实在是很累了，我乡啊……我乡的设计是怎样的呢？他朦胧地想起一个进入界面，很多很多的电话会议和文件……最后他意兴阑珊，心灰意冷，独自把自己关在单人公寓的浴室里……
“——现在时间，八点零四分。我们即将到达目的地。您已经休息了，五分，三十二，秒。体贴您的睡眠状况，我并未在八点整报时。竭诚为您服务。祝您旅途愉快。”
李寻欢：“……”
李寻欢：“这是报复……”
李寻欢：“你是不是超速了……”
林青：“她没有。我作证。”
李寻欢无力地躺回VE舒适的座椅上。
“哇，舍下的主会场装修后我还没来过。”林青向外张望道。有别于很多露天展会，舍下艺术区的会场布置十分优雅，草坪上设置的球形路灯在雨下散布着柔和的白光。“说实话建客这次风格突变啊！品味上升了一个档次。难怪你肯给他们办事。错怪你了。”
李寻欢笑而不答。
林青：“不过……你有门票。看来是员工内部门票了。我怎么办？在外面等你到出来？还是说可以现场购票——现在还可以吗？”
李寻欢：“下雨天，售票点大概提早关了。”
林青：“冷餐会呢？”
李寻欢：“其实有点像慈善晚会。可能要有个拍卖吧，我也不清楚。现在应该还没开始。”
林青：“那我肯定是进不去了。我还是坐地铁回去吧，就不麻烦你了。”
李寻欢惊讶地笑了。
“林兄，你是认真的么？坐我的车来这里一路，现在坐地铁回去？”他难以置信地笑道，嘱咐AI停好车，从双肩背包里翻出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我不用，冲锋衣防水，我不喜欢打伞”）。李寻欢格外愉悦地看着林青，一扫疲惫神情，竟化出几分跃跃欲试来。
林青：“你不是要翻墙吧？”
李寻欢：“怎么会。我在建客还是有点面子的，我大哥正在里面。再怎么样我带一个人进去还是可以的。说实在的，我最期待的也是冷餐会。”
林青：“嗯……？你大哥是？”
李寻欢微笑：“龙啸云。”
林青：“……那你是？”
李寻欢如释重负，且神采飞扬地笑了笑。“早在等林兄问我这个。一开始还以为你是认出来不想给我这个面子；不肯让我好好风光。后来才相信你是真的忘了。当我是朋友，载你这一路，你都忘了问我姓甚名谁的吗？让我连个炫耀的机会都没有。实在是不爽。”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推开车门，撑起伞来。AI的蓝光跳跃几下委屈地熄灭了。会场的警卫从不远处问了几句什么，就看到李寻欢点了点头，从车上下来站直身体站在雨中。
林青：“等等，你……”
李寻欢转回头来，自然而然接道：“嗯，我是李寻欢。”
——十年前建客的领导者，年轻的首席设计师，独自带领建客走出瓶颈期的行业传奇，白地设计奖三年的蝉联得主，现代源流主义的继承者和发扬者，提琴家，网络版《之道》的专栏作者，远景公司旗舰车型阿伏伽德罗纪念版VEX的咨询顾问，知名玩具设计师，卡牌游戏「渐燕」的总策划，甚至前六届冷兵器大会的个人承办者这些光怪陆离的头衔都挂在这个名字之前，同时也是一款APP，最近在评论的风口浪尖自巍然不动，发布会一再推迟，期待却更盛的社交类APP「我乡」的总设计师，李寻欢。
////
Avogadro VE（阿伏伽德罗-维）是远景公司二十余年前的旗舰车型，也是其最初的压缩氢能源豪华轿车。系列名称来自意大利物理学家阿伏伽德罗，同温同压下气体所含分子数目相同的定律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而VE命名的灵感来源于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的兄弟维，意为神圣。VE作为首批量产高端氢能源汽车广受欢迎，同时也因优秀的适配性为改装爱好者青睐。后来随着氢能源汽车技术成熟，VE渐渐隐退，很多爱好者的热情却并未消退。远景公司二十年后推出的阿伏伽德罗纪念版VEX（阿伏伽德罗-震荡），就是对VE的一次致敬。
在本文中，李寻欢是VE的忠实爱好者，并且在VEX设计流程的四年担任外部顾问。为此，远景公司所付报酬的一部分，就是李寻欢情有独钟的VE beta整车，当年500小时的风洞实验就是由这辆VE完成。这辆VE经过改装后就成为了李寻欢的座驾，正文中刚刚到手不久，第一时间搭载了他开发的人工智能系统。VE上市后主打银灰磨砂喷漆，而李寻欢的VE beta是哑光黑色。二十年过去，辉煌已经沉淀为经典，VE的设计在很多后起之秀的作品中总是有迹可循。所以除却远景公司和阿伏伽德罗系列的忠实粉丝，VE beta在外人眼中已并不像一辆豪华轿车，而是很低调普通的一个车型。李寻欢本人并不认为VE的小众代表着他品味的高雅，他只是单纯保有对这个车型的喜爱，而现在VE所具备的低调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