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日。今年依旧没有回家。看着归家的同宗亲友上传的清明祭奠活动,心中愧惭,想着应该写点什么,追思先人,明德慎远。想起以前好几次尝试着写篇纪念太公的文字,都因意力薄弱,中途而废了。今日发狠,决心完成此事。遂在先前文字的基础上,改成此篇,聊以纪念太公。
想来,太公离开我们已经大约七年了。时间惚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的时候我没有想过他不在时我的世界会如何。如今,他不在了,我开始怀念他。
太公是我公公的父亲。我们那里称爷爷为公公。自然,爷爷的父亲就是太公了。
在我记事开始,太公就已经是一个老年人形象了。他身材高大,精神矍铄,性情乐观健朗,身体一直很好,没生过什么大病。粗布衣,棉裤,布鞋,外加不同季节更换的常年戴着的一顶帽子,是太公常年外在的衣装。对太公最早的记忆是刚有朦胧记忆的四五岁。我和堂兄偷翻太公太婆灶头的饭甑,揭盖偷吃米饭。为了不被大人发现,兄弟俩还抱着装上米饭的茶盅躲到院前墙角后吃。现在想来我仿佛还能听见小哥俩咂巴嘴巴的声响。那个时候,食物贫乏,只是刚好能不饿肚皮的光景。我模糊记得,那个时候太公还会偶尔用炉灰焖芋头犒劳肚子。多年以后,太公领着我跟堂兄享用焖芋美食的美好场景还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恍如昨日。后来太婆去世了,太公便开始了在几个儿子家轮着吃饭的生活。以前的灶炉便也自然废置不用了。太婆去世后,一直到我大学三年级这十多年的时光里,太公平静地生活着,坦然接受上天赠予的每一寸时光。
在我印象中的绝大多数时候,太公总是一副乐呵开朗的形象,身体也一直很硬朗。八十多岁的老人不时还自己独自坐车去邻市另一个爷爷(太公的小儿子)家。那时候太公还制作香烛,一种用来山上庙里焚点敬佛的物什。太公在太婆离开后,把原本生火做饭的厨房改成了一个小型焚香制作作坊室,专心制做起敬神礼佛用的焚香()来。我不清楚在此之前老人家是否已经开始这项活动,但自此之后直到太公去世前的十几年岁月里,老人家一直默默坚持着这项事业,安安静静,十几年未曾中断。小的时候好奇重,总会经常钻进太公的小土屋作坊房,观摩太公制作焚香的全过程。除去前期和后期分别的准备和收盘工作,单就手艺房里的工序而言可以划作三道:首先是将自行制作的焚香粉和水做成湿润粘稠的焚香泥;接着是将备好的焚香泥用竹刀刷在焚香竹芯上(这里的关键是要保证焚香泥匀称上芯,粘住竹芯不脱落);最后是用木橖稍用轻力将稠湿的软香泥平放在桌面沾着干燥的焚香尘沫来回压滚两三回,焚香泥和竹芯融为一体,一根焚香的制作工序便初步完成了。当然,之后还需要将成型的焚香晾硬晒干,然后见束,成捆,一把焚香的制作才真正完成。
在太公身体不好以前,制作焚香火烛占据了老人家很大一部分时间。我没有问过太公是不是真的信佛。我只是知道,他在之中度过漫长岁月的小土屋之前是他和太婆(爷爷的母亲)以前烧火做饭的厨房。太婆去世的那天,太公搂着还很小的我和堂兄坐在床边哭的很伤心。太婆去世后,太公独自陪着他的儿孙再度过了十几个春秋。现在想来,这么长一段时光,小土屋里很长时候留下的是太公略显孤独的身影吧。小时候,我和堂兄不时会去他的作坊空间玩。里面空间不是很大,有点冷清,我甚至知道土屋的三楼还放着不知一口还是两口有点可怕的棺材,但我在这个空间里并不觉得阴森可怕。焚香的清香和火烛的神圣让里面感觉很安全,很宁静。我甚至都可以想象出老人家在里面制作焚香时的那种专注,放松,宁静的光景。由此,我知道,在小木屋的那段时光,太公孤独但并不落寞,冷清却不煎熬,内心有的是平静以及充盈。
不在小土屋做焚香的时候,他会同着老朋友去爬山,跟着来叔叔杂货店里的顾客谈天论地,抽抽长筒烟叶烟,饭前饭后喝点小酒,在生活中总是乐呵呵很开朗的形象。他在小土屋制作的焚香也放在叔叔杂货店里卖,一块钱一大把,卖给经过的去山上敬佛的香客善士。卖到的钱他也从不主动问叔叔要。过年的时候,各家儿孙家点的祭祀敬祖的焚香也都是用他做的,无偿提供。我读中学时,很想要一个玻璃罐子带一种叫霉豆腐的菜食,也是他特意带我去他陈旧的房间翻出来一个给了我。他看到儿孙能用上他的东西,心里是乐呵的。
约莫读高中的时候,我曾和堂兄一起跟着太公去山上收采用以制作焚香的植香叶。印象中,那还是一个雾天,我们一起去到半偏荒的山间,上山陷林折采香枝香叶。我们兄弟俩对凉风冷雾并不为意,觉得辛苦,在跟太公谈天说地地同时争抢着上前折枝采叶。干活间隙,太公站在一旁,满眼的天伦,满心的欢喜。焚香叶采回家后,太公会把它们晒干装好,托人送去隔壁的村子的磨坊场磨成香粉,然后独自在他的小土屋将它们制作成材。
晒好成捆的焚香除了过年无偿贡献给家族儿孙用以敬香祭祖之外还会被太公担载肩挑前往邻近的几个村舍兜卖。我和堂兄还曾经跟随太公一起挑担背篓走村过户去往邻村近乡卖过一次焚香。约莫也是初中的时候,我们祖孙三人同道,各自肩挑背扛了四五十扎太公制作成捆的焚香,前往邻村兜售。那时候商品市场交换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加上交通不是很便利,走村串巷的卖货郎是一门职业。我对卖货郎最初始的印象也是源于四五岁时太公曾在上门兜卖吃食的卖货郎肩担物铺里给我们兄弟俩买过一种叫“敲糖”(一种硬固糖类吃食,因用固铁敲击碎化分称斤两而得名)的糙固糖食经历。我们这次售卖也循着卖货郎的样子,肩挑货担,走村串户。出门去程中,焚香还未出售,路途也远,太公不时便会询问我和堂兄背䉪会否过重,嘱咐走路注意脚下,路滑防摔。太公卖香并不强卖,都是过家吆喝问声“有需要香么”,主人需要则进门,不要便不再打扰,去往下家。再详细兜售的情形已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一路谈天说地;记得我跟堂兄刚开始需张口大声叫卖的窘迫不适应及之后在太公的鼓励示范下各自独立完成叫卖且初尝成功兜售后的兴奋喜悦;记得一天长途兜售结束后从太公手上分领到我们各自的“劳务费”的满足与欢欣。印象中,自那次兜卖之后,太公基本没有再去邻村兜售过焚香。不知我跟堂兄这次独特的兜售经历是否也是老人家特意为我们为之。除了跟制作焚香有关的活动,太公还曾率领我和堂兄一起完成老屋祖堂的二楼地板的铺排和上板。已经不大记得那次干活时祖孙三人的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年近八旬的老人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孙儿热火朝天地共同贡献承担了各自对家族祖堂的责任。
我和堂兄年少时候和太公共同美好的经历还有很多,不过随着我们外出求学,跟老人家相处的时间也逐渐减少。太公后面身体也日渐不好,深居简出,见面的时间也就更少了。只记得在太公离开我们的前一年的一次假期,我和堂兄从外地求学归来。堂兄邀我一起去看望许久未见的老人家。那时候太公已经卧病在床了。上了年纪的他摔了一跤把腿摔伤了。我们去看他时,他已经卧床有一段时间了。因为身体虚弱,他已经无法直身坐起身来跟我们像往常那样畅快聊天,不过他看到我们的到来还是显得非常高兴,略显吃力地只是跟我们交流一些平常琐事也不禁咯咯地开心笑起。我知道太公这样的开怀高兴,一是因为许久未见的孙儿的到来,一或许也是因为好久没人跟他好好说过话了,哪怕只是说些很平常很单调的生活琐事,所以,尽管我和堂兄跟只稍许聊些极其平常细碎的生活琐事他也能开心至此。想来让人鼻头酸楚。
事实上,在太公去世前的几年,由于身体不再如前,老人家的精神状态也日渐衰退。人老之后,同辈人逐个凋零。生活中的旁人也不愿与你多作交流。儿孙孝顺还稍好,不孝则天天冷言恶语相讥,加上自觉累赘,更增添心神压力,加速衰老。“久病床前无孝子”。纵使儿孙孝顺,也无法做到万事巨细,难免偶尔偶尔遭遇精神烦恼,体遇情绪伤害。个中辛楚,也只有亲历者方能感受。太公去世前那两年亦是如此。我曾亲眼见过印象中乐观健朗的太公在一向孝顺体贴的爷爷跟前因为提及天冷需要加床被褥的要求而忐忑怯生委屈掉泪的情景。眼见此幕的我震惊不已。我不知道岁月是如何让一个曾经健朗信心的强人退缩成一个恐惧不安的怯儿,又是怎样长期的冷漠讥落让一个老人委屈得像个孩子。想来,那几年,太公受了不少委屈冷脸,也只有在许久未见的隔代孙儿这里,他才能暂时抛开那些炎凉烦恼,露出少有的放松与开怀。那次拜访,因为顾虑老人身体,加之其他一些原因,我们没有多做停留,不久便与太公道别起身离开。现在想来,老人应该会希望我们多呆一会儿甚至希望我们多去看望卧病在床的自己吧。很愧疚,“公事”繁忙的我们没有再去。现在想来,心中愧疚不已。子欲养而亲不待,诚如是也。
从小到大,虽然未有非常明显的迹象,不过内心深处一直觉得太公在我这辈的诸孙儿孙女中对自己最是偏爱,期望最高。太公有四子一女,男丁孙子就有十个,孙女不计。十个孙子又给他添生了诸多曾孙子女。爷爷是太公的长子,对太公也极为孝顺周全。因着这个缘故,加上其他堂兄弟姐妹或年岁太小,或不在身边,我和堂兄从小就在太公的膝下长大,祖孙感情深厚。我和堂兄都是太公身体还很好的时候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公曾经因为我和堂兄幼时亲密无间的感情欣慰不已,期望我们从始而终互帮扶持,情同手足,兄弟情长。相比于堂兄,我个性更为好胜,性格更加坚强。小的时候表现得更加自信强大。许是因为这点,太公对我更为看重,期望更高。我也享受着太公对我别样的期望。虽然他从没有非常明显的表现过这点,不过我能感觉出来,而且一直以此自励,希望来年出人头地,不辜负老人的期望。
关于太公,还有两件事是想说的。一件是对他很内疚的事。我上大学以后,人长大了,心思也不再像小时那么单纯美好,愈发变得心气浮躁,对人苛刻。太公去世前的一次过年。依照惯例,家里请太公爷爷奶奶和家里的一群弟弟妹妹过到家中吃饭庆年。太公那时候已经腿脚不太便利,不太能自理了。那时候我常听阿婆说老人家经常大小便失禁。(阿婆对此怨气十足,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了。)因为这个缘由,我在大伙儿到达家里后,在大家即将落座时赶紧给太公另外搬了一张旧竹椅给他坐。当时我还美其名说是为了让太公更方便起坐,事实是我嫌心作祟,顾虑太公落座弄脏家中一张稍好些的红木长板重椅。由于我一向孝顺敬老,现场估摸也无人多虑,疼爱孙儿的太公则更不会意识到他的孙儿内心真实的苛责想法。此事便看似沉落流年,无人知晓。但事实上,那件事情一直没有消失,不时从流年的长河中流窜出来,鞭打当年虚伪苛责的自己。事情发生之后的今天,每念及此,依旧良心不安,深感懊悔。希望太公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也希望太公能够原谅我曾经的自私刻薄。
另外一件则是太公离世前跟我的最后一次见面。太公去世那年,约摸是国庆节日,我自外地放假回家。那时太公已经腿脚受伤,卧病在床半年多了。一天下午刚吃过饭不久,我一个人在家,突然有人来访,在外喊着我的名字。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太公来了。当时有点惊讶,因为我听说太公腿脚受伤了,一直在家里卧床休息,怎么会走老远的路出来访我。不过人已经来了,我便赶紧迎进家中,端茶请坐。老人家刚坐了一会儿,喝了口水,寒暄了几句便准备起身离开。在离开之前,老人家掏出口袋里的一个东西,递上给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百元钱币。当时很是惊讶,没想到太公为何突然如此。因为自小到大,太公基本不会给子孙分发压岁钱。老人家年纪大了,也没有收入来源,确实也无钱分发。除了那次跟堂兄一起陪太公去兜卖焚香,我也从未收过太公任何的钱财,所以太公的这番举动让我极为惊讶,也深觉反常。老人家把钱给我后就动身离开,我赶忙从吃惊中回过神来,问他去哪里。太公言说因腿脚受伤了许久未出门活动,刚好那日天气晴好就临时起意外出走走。我担心老人安危,提出同往,被拒绝了。老人一再推辞,马上起身离开了。待我回过神来,老人家已经走至门前的大马路上了。在稍许纠结之后,深觉不放心的我还是出门追上太公请求陪他同往,老人见我追来,心中终是欢喜,便没再拒绝。想来,老人家是怕我麻烦,事实上如我能陪,内心还是高兴欢喜的。于是祖孙二人一同游观了一翻。之后游观完毕,两人便转向往回。及至家门口,我深感太公此次来访实有反常,思觉是否是老人预感到自己年岁不多,故而大老远送钱与我,也顺道再看看生养他身的故乡。这样的想法后,突生害怕,想着应把该说的话说完,该问的话问完,也就冒失地请教了老人是否有人生经验可供参考传授。老人想了一下跟说道他年轻时候本想摆个地摊做点生意,奈何最终没有成行,每念及此,深为遗憾。我知太公此故事的意思是让我抓住时间行胜于言。太公说是。言尽于此,太公便结束了跟我的最后一次见面。后面那年十二月份的一天晚上,我在外地大学宿舍,突然接到三叔的消息,说太公去世了。消息突然,我非常惊讶,赶紧打电话回家问了下相关情况。挂完电话后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后面放假了,我回去参加太公的葬礼。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怎么流泪,不过之后的几年,我步入社会,历经沉浮,偶尔想起太公,不禁掉下眼泪。后面,我考上了T2,我特意跑到太公的灵位前,告诉他我终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取得了一些小小成绩。太公的灵位像上是他去世前的描像,瘦削苍老,一脸悲凄。他的灵位就放在他曾经带领我和堂兄一起贡献力量的那个祖堂。想起《项脊轩志》里的那句话:“亭中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物是人非,莫过于斯。
太公,愿您在天上能感觉到孙儿对您的思念,愿您在那边过得好!
值此清明之际,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太公。
20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