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子规

谷雨子规


历时十三天,出差南方四地,一路舟车穿行,急弛而退的风景居多的仍然是一派悠闲的田园风光,连绵的稻田里,站立的秧苗在行行列列间散发出一抹氤氲的绿意,簇拥着浮现到人们的眼底,稀落了偌大的天地间那插秧人的身影。

我听见了“布谷布谷”的杜鹃夜啼。不由的端正了歪在狭窄的座椅上的身子,撩开巴士车鹅黄色的窗帘,虽然看不到真切的“杨花落尽子规啼,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牡丹吐蕊,樱桃红熟”的情景,但我的思绪还是被触动。揣想化身杜鹃的望帝,究竟是相形见绌,禅位臣子;还是退隐西山,国亡身死?怎一个日夜啼哭,哀伤了得?又怎一个声似催返,不如归去?

遥想年少风华时,为和同学录,亦是把认定适宜、适意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诗句,潦草于笔端,寄寓同学两两不忘。殊不知这般滥用古诗,实在是一件有伤大雅的糗事。

及至爱着了,刻骨铭心的爱着一个人了,才知道倏然而至的生离,原来没有疼痛的感觉,爱的本质就是痛。那寸寸相思只有流淌在字里行间才能“沧海月明珠有泪”,纵横肆意、凝语缠绵;那幽幽哀怨只有消弭于“蓝田日暖玉生烟”,方可咫尺天涯、饮忆绵薄。生离不过是疼痛结的壳,迟钝与麻木是它的外衣。

那时节,我把没有了知觉的爱情,柔软地倦缩在李商隐的诗里疗伤,恍然而味“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之彻夜哀啼,乃至啼血绝望......暗夜里,啼血潸潸化成杜鹃花。

我曾从皖南转到赣北,两地的大山里都盛开杜鹃花,或丛丛匍匐于地,或朵朵挺立于枝;或红,或紫,甚或粉白,当时很纳闷,色彩的差异是源自于泅渡时间的钟摆,把它们放在了不同的地点、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空里了么?却不知它们本身就是时间的使者,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

现在,我终于知晓了:即使是千百年后的青春少年因了爱情再读《锦瑟》,进而追溯到杜鹃夜啼,那望帝的传说也还是要告诉人们远古时代的蜀国,从第一个称王的蚕丛,到柏灌,及鱼凫,再杜宇,终鳖灵,帝王良臣莫不向善,桑种鱼耕。爱情仅是种种情谊一缕,仿佛一米阳光。无论怎样,恨,总没有爱多。

“哎——,什么花花在山头?什么花花在灶头?什么花花路上过?什么花花水面漂?”“哎——,老虎花花在山头,小猫花花在灶头,老鼠花花路上过,龙船花花水面漂?”

车转入了山势陡峭,林木茂密的闽地。有客家年少男女对唱的山歌杳杳飘来,忽远忽近。

这是我此次行程中最后抵达的一站了,在被喻为福建福州“后花园”的连江县宦溪镇大洋村,建设者们在这里加紧修建一条绕城公路。项目驻地隔墙就是村里引进外资开发的高尔夫球场温泉渡假山庄,建设工地毗邻省体育中心游泳训练基地。清晨,天高云淡,山水如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路劳顿顿然而逝。

“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劳动,相对其他建设工地,人的自身健康会得到大自然多一点的关照呢。”我对来接我们的项目管理者说。

“按常理是这样的,但工期压力使得我们不得不把每一道工序都扣得紧紧的,这个公路项目有桥、隧道、涵洞和路基,样样都令每名施工人员脑袋里那根‘安全质量’的弦,整天绷得紧紧的。”项目管理者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一来就感受到了自然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但正因为此,我们的环保施工难度就更重了。人们越来越懂得保护环境的重要性,这里得天独厚的环境,是被人们当资源在使用的。”

我懂得他的话外音。在目前的建筑市场,工程环保施工作为被承诺实施项写入合同范本,但承诺实施预算多数偏少,只有微量资金保涵,也就是说“该条款”对应项入不敷出。

这,似乎与我的文字跑题了,言归正传。

再听山歌,是簇新的两层楼结构的酒店老板娘唱的。她面色红润,开朗健谈。老板娘是孤儿,从小抱养到外婆家,被抚养成人。“我最喜欢《红灯记》里的铁梅,可能因为身世相同的缘故吧。”老板娘的普通话说得十分拗口,我建议她就说客家话,但语速要放慢一点,或许我们能够听懂。她笑着摇头,说:“那不好。我不习惯说慢话。喏,就像外面的子规鸟,它一声声叫,大家都很喜欢它,但终究是过于单调、怨怼了些。”

老板娘抬起下颚,笑了笑,又说:“我觉得自己以前很像它,后来我就对自己说,既要大家喜欢,也要自己快乐才是真的好。我这样想,就这样去做。果然就被我做到了,想以前我们潦倒到身无分文,到现在这里已经是我开的第四家酒店,我就觉得是快乐给了我力量。每年我都要给村里做一些事情,每年也都有很多记者来采访,我觉得我不完全是成功,但一定是完全快乐的。”

我静默不语,老板娘的人生态度给予我疼痛的感觉。这个执著快乐,坚强不息的女人背后,该有多少岁月可沉淀。

踏进外婆家提亲保媒的人快把门槛磨出光来了,外婆看着已经出落得窈窕美丽的阿英,暗暗叹了口气。夜里,她牵着十六岁阿英的手,问:“亚妹啊,你相中哪家了没有?早些定下来,挑了日子,外婆想看着你欢欢喜喜的嫁个好人家。”亚妹,是客家晚辈的通称。

阿英咯咯笑,说:“一个也没有相中。我要到外面去闯荡一下,找一份工作,挣了钱,我就把您接到外边去住。”

“哪有亚妹一个人跑外面去的?我不同意。”外婆焦虑地摇阿英的手,说:“实在要出去,也要挑了好人家嫁了才好。”

阿英也摇手,那是冲外婆撒娇,说:“我不挑,我保证带一个让外婆满意的人回来。”

第二天,十六岁的阿英没有跟外婆道别,就走出了闽西大山里的村庄,到了一个叫潘渡的地方。阿英打工的餐馆时常有个年轻人来吃河粉,但从不和阿英说话。年轻人的家就在潘渡,但他每天都来店里。久了,大伙就和阿英开玩笑,“阿英,那个靓仔肯定是喜欢你,不好意思和你搭话。”“阿英,和你打个赌,你要主动和那个靓仔说话,保证他也不理你呢。”阿英只一味的笑。

那年轻人再来的时候,阿英几乎是从他踏进店面的第一步开始就跟在他身边了,问吃什么?加辣不?有例汤,要吗?年轻人只点头,末了,付完帐,涨红了脸,小声说谢谢!

打烊后,阿英转过餐馆的墙角,就看见了年轻人。他站在那里,勇敢的看着她。阿英踌躇了一会,还是往前走,擦肩而过的瞬间,年轻人抓住了她的手,说:“我喜欢你。”“一辈子?”阿英没有丝毫诧异,望定了年轻人。“一辈子。”年轻人目光如澈,没有丝毫躲闪。

阿英就把年轻人带到了外婆眼前,外婆仔细打量,问了家世,说:“亚妹自己相的人,我不阻难。但你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一辈子。”年轻人就这样承诺迎娶了阿英。婚后,烧得一手好菜的阿英开起了一家小吃店,生意逐渐红火起来。

“老婆,现在我们有了些本钱,不如成立个施工队吧,我带着去外面揽些工程做做。”年轻人和阿英商量。

“我听你的。谁让你是我老公呢。”阿英任何时候都相信自己的感觉,她认为做了她老公的年轻人头脑灵活,心思慎密,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那年代,正是国家基建开放初期,建筑市场劳动力严重匮乏,民营建筑施工队大受青睐。没两三年,阿英富了。富了的阿英还没有从喜悦中平静下来,灾祸突然来临。

阿英老公被人骗了。他和人签下一份共同投资修建大型游乐场的合约,两个月后,资金被席卷而空,对方消失了。阿英老公和施工队百十名都参了股的村民在工地等了三天,报警立案。阿英在店子里闻讯,有一阵子的慌,而后,她挂通了老公电话,问:“大家的钱怎么还?”

“我继续找事做,一分也不欠大家的。”她的老公没有一丝含糊。

“好,那你在那里等我。”阿英心想着她不能让老公一个人在外面吃这么大的苦,一个星期内她把店子盘给了别人。跑到马尾,和老公打了个照面后,也开始打工,每个月挣600元工钱的活,她也咬牙接过来,并干得有滋有味。

但集资欠得钱太多了,时间一长,有人不耐烦等待,找人带话限期还钱。阿英对来的人说,“你回去,告诉人家,我明天回潘渡,到派出所立字据,保证两年内把钱全部还清。”

派出所老翁所长看阿英和大家画了押,问:“亚妹,你们有什么打算?”

“在马尾开个小吃店。我看好了,我只会做菜,其他办法都挣不来钱。”阿英笑着说。

“那我入股吧,不多,只有六千。”老翁所长说着拿出信封,把钱递给阿英,说:“我和大家其实都相信你们的,但你也知道,大家讨生活也都不容易。”

阿英没有拒绝老翁所长,她依然笑,说:“我知道你们公家人不能这么干,但又想帮衬我们。钱我就收下了,我打借条,但你们也算小吃店的名誉股东,以后早餐我送到所里。”事实上,阿英把这笔钱三七开,她的老公凭借良好的施工信誉,开始和一些老板做建材生意,急需本钱。

那年后的第二个春节,阿英和她的老公如期回到潘渡,他们宴请村民,除了还钱,更是要表达感谢大家的心意。

“这还得看你们自己的努力和诚信呢。好人都会有好报的嘛。”老翁所长笑眯眯地说。正是推行村民海选村官的时期,阿英的老公被高票推选成村长。

“现在我老公是镇上的干部了。我们还经常要想起以前落魄时的日子。”阿英爽朗的笑着,这令她比平常女人多了一分从容,一分妩媚。

谷雨时分,子规声声。我和文字做这样一番交谈,以记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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