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黯淡的冬,故乡的春天是极热闹的。
在寒冷的冬里,你瑟缩着拎着菜篮走在路上,篮子里大抵是白菜和豆腐,还有几棵头白尾青的大头葱,可能不经意间望向山野,看见的只是暗的赤黄色和黑褐色,是土壤和草木干枯的躯干的颜色。立春过后,你再望去,一个个山头有了一团团朦朦胧胧的黄雾,你走近了看,这一团团模糊的黄色雾团成了一个个黄得刺眼的小点,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再走近一点,有了一瓣一瓣的那样的形状,你恍然大悟:噢,迎春花开了,天气要一天天暖和起来了。
迎春花开了,许多孩童晌午放了学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着朝那一团团黄雾跑去,他们把又重又脏的缝着几个布丁的布书包挂在刚冒了绿芽儿的老树上,用肉手摘下一朵舒展的大黄花,把花尾部的蒂摘掉掷在地上,把细长的喇叭状的花身含在嘴里轻轻一吸,当舌尖有了一丝儿甜时,这孩子便眯起眼睛咧开嘴笑着跟同伴讲“我吸到蜜了,可甜啦”!若是吸了一下没有尝到甜味儿,他们便再次用力吸起来,仍是没有尝到期待的甜,于是皱了眉头,将花摔在地上又补踩一脚,说着“被蜜蜂和蝴蝶抢了先了”。直到肚子饿得咕噜起来,他们才挎着书包就往家里奔,身后的尘土升得老高。
这时候做好了饭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家门,在门前喊着自己孩子的小名儿,
若是俩人同时做好了饭走出家门打了个照面儿,便一句接一句地聊起来,大抵都是骂自己孩子的,骂他一放学不回家吃饭到处瞎跑,还得要大人叫,回家以后手也不洗,吃饭没个样儿。也不算是骂,骂是恶毒的,常常带着诅咒,而这却是温暖的责备,带着关切和期许。那被“骂”的孩子呢?他刚把一朵被蜜蜂抢先吸走了蜜的迎春花掷在地上,赶紧拿了书包又回到原处在花上踩了一脚,而后红着脸快活地往家里跑去,他身后的地上是星星点点的黄。
一个系着褪色了的藏青色围裙的女人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伸长了脖子望着,她自然卷曲的短发浓黑浓黑的,从头顶一浪一浪地泻下来。当一个脸蛋红润身上沾满了灰的男娃跑进她的眼睛里时,她两只充满着春日阳光的黑眼睛愈发亮了,笑容绽在她脸上。她利索地起身用像鸟啼那样好听的声音责备说“你还知道回来啊?大晌午的别到处乱跑,我之前怎地跟你说的?我今天路过刘姐家买了块儿嫩豆腐,你快来尝尝好吃不”。女人边说边一手接过那男娃的书包一手拉着男娃的手往灶房走去,男娃使劲儿迈着步子跟上女人的步伐。这年轻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
不知为何,若是提起故乡的春,我便常先想到母亲,而绝不会先想到父亲,绝不是因为父亲常逼我背书我对他生怯,我想大概是因为春天是属于母亲的吧。到了春天,母亲便会格外地忙,但母亲的脸上是终日含笑的。早上我们吃过饭都上学去了(父亲是不在家吃早饭的,他常起得很早到街上吃),母亲把家里收拾一番后就会隔着墙喊一方的母亲一同上山去挖野菜,春天的山上到处都是鲜嫩的野菜,水里也是,许多是我叫不上名字的,但味道却极鲜美。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是一种叫构蒲穗儿的,长在构树上,老的快落的也快,嫩绿色,长条状,像个肥肥胖胖的毛毛虫。我母亲常上山摘一篮回来,用清水把构树穗洗净,等沥干水分后把它们和切好的猪肉条放在瓷盆里,然后撒上黄面用筷子搅匀,再撒上一点点盐、花椒辣椒粉(母亲把往年晒的干花椒和辣椒混在一起捣成粉,全装在瓶子里)还有其他佐料,佐料不宜过多,反而是越简单越天然越好,多了就把野构树穗的嫩和猪肉的鲜味遮掉了,吃野菜吃的就是“野”,烹调方法也要精简天然,大多数野菜以蒸为宜,构树穗也是如此。等构树穗和肉条儿在黄面里打了几个滚又撒上了各种滋味以后,你就分不清哪是肉哪是菜了,当你的牙预备了咬肉的力气,一口下去,才发现是鲜嫩的构蒲穗。我常惊讶于母亲对于火候的把握,使得猪肉蒸的完全熟透却又嫩又多汁,而构穗蒸的不生不烂,它自带的鲜味儿被很好的锁在了黄面里面,如此我能吃两碗还觉得不够。当我们嚷着饭不够时母亲一定是高兴的,她总是会说下次多做点儿,这么小的人不干什么出力活吃得比大人还多,而当我们碗里剩饭特别是剩的多些的时候她心情绝对不会好。
一到春天我们这儿大街上到处都开满了一簇簇一团团的洋槐花。洋槐花也是很好吃的,我小时候常生吃,闹了几回肚子便不敢了,据说生的洋槐花是有微毒的。槐花最好的吃法得是拌了以后蒸包子,其次是炒着吃。要我说槐树可真是件宝贝,造型好看不说,叶子也是孩子们的玩具,我常摘了拿来吹着玩儿,也有手巧的女娃拿槐叶编成圆圈带头上的。槐花开的时候应该是一年中槐花生命最灿烂的时候,一树一树的白花你挤我我推你争抢着肆意开着,空气中满是暖烘烘的槐花香,人简直要给熏醉了。一到槐花开放的时候我总觉得整个人软趴趴的走得比平时慢些累些,动作也缓许多,我总疑心是呼吸了太多槐花香整个人困困的,也就走不动了。那槐树上会不会坐着一个美女妖精呢?她坐在团团簇簇的白花中间,一朵一朵用心打理着,等待着被花香蛊惑的行人,只是我们是凡人,所以看不见。我走到槐树下,背过太阳,想要找到美女妖精的影子,只看到斑驳的树影和我小小身躯的黑影,我的头上还在一缕一缕地冒着热气。
在一天下午的写作课上,老师在全班十七个人面前表扬了我的作文,我得意极了,只想着要快些回家跟父亲说,傍晚和朋友分别后我走在路上,扭头看到落日的余晖把白槐花映得黄灿灿的,太阳落下去后空气变得凉丝丝的,里面仍有缕缕的槐香,我深吸一口凉凉的空气,快活地往家里走。到了家门口,地上掉落着许多槐枝和槐叶,大姐、一方的母亲、阿贵的奶奶都蹲在地上捋槐花,我仰起脸,看到母亲打着赤脚站在槐树上,母亲手里拿着镰刀正在砍一枝茂盛的槐花,“要掉下去啦”!母亲喊声刚落“哗啦”一声一大簇白花掉了下来,一团清凉的香撞击在泥土上向四周扩散,几朵老花被摔落在地上,母亲脸上洋溢着笑。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六口围坐在院中的一张石桌上,母亲端上来一小竹篮的大包子,两小盆的菜,一盆是清炒槐花,一本是葱拌豆腐,葱是野生的。我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汤汁立马流了出来,母亲赶忙拿手绢擦,边擦便说:“槐花一蒸汤水多,吃的时候先咬一口,把汤吸尽再吃,小心烫着嘴,我拌槐花的时候滴了几滴香油,一方妈都说香呢,过会儿我给他家送几个过去”。我脑子昏昏地,咽了包子,笑着说:“槐树上没有美女妖精,只有美女妈妈呀”。父亲马上装作吃了一惊,道:“噢哟!我们家小立被妖精摄去魂儿了,说起疯话来了”。而后父亲大笑起来,全桌人都笑了。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父亲说老师夸奖我的作文的事了,但那句话我记得确是说过的。
舌头上迎春花那的一丝甜、以为是肉咬下去发现是构蒲穗的那种惊喜、咽下槐花包子后萦绕在牙间的清香,这些味道自我十来岁离开母亲到现在我有几十年不曾尝到了 ,我只依稀记得每天傍晚院中的石桌上的野菜逐渐消失的时候春天也就尽了。
人生有太多的求之不得,比如槐花包子,比如故乡,比如母亲,此刻我是发了疯地想念,我第一次感到思念的难熬,但也确实吃不到、回不到、见不到了。这些于我而言珍贵的东西现在只剩模糊的记忆,可春天还是一年一年地来临。
赵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