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黑夜！

半夜里，我被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惊醒！我迷迷糊糊揉开双眼，抬头是一顶惨白色的蚊帐，像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放眼窗外，一片黑茫茫，远处几颗孤独的星星在努力跳动，想极力展示他们那微弱的光。

卧室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而客厅里的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无尽的抽泣声、叹息声与哀劝声！我失魂落魄地滚下床，随意套了双拖鞋，踉踉跄跄撞向客厅，一推开门，顿时惊呆了！

客厅挤满了人。母亲披头散发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哭的死去活来，任凭身旁的大姨和表姐怎么劝也没用！爷爷瘫坐在硬生生的板凳上，两眼通红，嘴唇抽搐，双手颤抖！奶奶以泪洗面蜷缩在墙角，满脸的皱纹与刺眼的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照出了“伤心欲绝”四个字！

我下意识的挪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另一个小房间，大表哥伸手将我拦住，爷爷噌的一下子站起来，将我揽进怀里。刹那间，一个念头闪过，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我劈得浑身无力！小房间里漆黑一团，隐约躺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是我的父亲！

父亲走了！人生有三苦，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一夜之间，人世间最大的不幸，便在我们这个原本就单薄的家庭残酷地上演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呢？！

那一夜，所有的泪水可以汇聚成一条河，所有的悲伤可以堆积成一座山，所有的哭声可以推倒掉一堵墙！

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生？也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死？更没有人告诉我父亲的死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总之，那一夜，在我幼小的心灵，成为一道永远抹不平的伤！

父亲与我们相处的日子太短太短。打我记事起，他就是早出晚归，还常常在单位上夜班。后来等我们上学了，又被爷爷接到了镇上，只有周末才回家。但只要跟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像糖一样甜蜜。

父亲喜欢用胡子扎我的脸，喜欢用手搔我的胳肢窝，常常把我逗得“嘻嘻嘻”乐个不停。他会教我们唱军歌，和我们一起下军棋，还会骑着自行车载我们去赶集。父亲是个慢性子，做事虽然慢吞吞的，却也一丝不紊。即使我们犯了错，他也不会大声喝斥打骂，而是耐心与我们交谈，甚至指着电视剧里的情节来开导我们。

那一夜之前，我的记忆里只有美好、快乐、幸福与饱满的希望！那一夜之后，我的记忆里只有忧伤、苦闷、怨叹和挣扎的迷惘！

那一年，我11岁。年少不经事，然黑暗苦淹留。从前的日子，叫做童年；此后的岁月，叫做梦魇！

二

在福州读书那年，我被一封家书催回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脑子里只有些零散的回忆，像被打碎的玻璃瓶散落在地上的残渣！

记忆中的奶奶，瘦小的身躯佝偻着背，在黑暗中摸索着，倚靠在长桌旁，窸窸窣窣从抽屉里摸索出一小包止痛散，就着温开水咕咚咕咚吞下肚。

奶奶这一生都被可恶的哮喘病所缠绕。从我记事起，她的咳嗽声就从未间断。从厨房到客厅，到卧室，到阳台，家里的每一处地方都留下了她咳嗽的痕迹。那声声痛心啼血的咳嗽，像一道道此起彼伏的汹涌的海浪，将她瘦小的身子逐渐淹没……

看了无数次的病，吃了无数次的药，都不见好转，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平静时，她也能与我们谈笑风生；发作时，止不住的咳嗽却让她痛不欲生。每次看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手抚着胸口，一手靠在桌子边，不住喘息的难受的样子，我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瑟瑟发抖。

奶奶信佛，除了忙家务之外，就只有念经这一件事做。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常常是念着念着就打起了瞌睡，每次头一点点往下坠，坠到一定程度，突然惊醒，睁眼左右看了一下，又继续念起经来。如此反复，直到上床睡觉为止。

勤劳和节俭，是奶奶留给我们一生的财富。尽管她死的时候，搜遍所有衣物，也只找出来2千元存款，却是她一生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说要将来留给我和哥哥结婚用。奶奶没有收入来源，每次都是向爷爷讨些零花钱。她生前常说，自己像个乞丐，每次向爷爷要钱跟讨饭似的，还要看脸色。

爷爷和奶奶是一对欢喜怨家，好的时候，两人无话不谈其乐融融；坏的时候，吵得不可开交咬牙切齿。只有一点上，他们永远是一致的。那就是对我们兄弟俩的疼爱，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从来都是笑脸相迎，从来都是吃喝拉撒先想到我们……

奶奶火化的那个晚上，“轰隆”一声巨响，让我至今心有余悸。她的尸体被传送带瞬间卷进了烈火熊熊的火炉。赤热的火焰张牙舞爪地跳跃着，丝毫不顾及早已在一旁哭成泪人的我们。又随着一声“嘎”的巨响，一堆骨灰被扒出用布一裹，装进冰冷的骨灰盒。

那一年，我16岁。在那之前，每天即使听到几句咳嗽声，也并不觉得刺耳；在那之后，每天即使寂静得鸦雀无声，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奶奶在时，有一种疼爱，叫满是零食的抽屉；奶奶走后，有一种失落，叫蟑螂爬过的柜子。

三

在广州开往老家的列车上，我心急如焚。且不说沿途的风景，此时变得灰暗无光，单是耳边这隆隆的火车轰鸣，便让我变得更加狂躁不安。

重症监护室里，爷爷躺在病床上已不能言语，全身插满了管子。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住，巨大的悲伤像被太阳融化的冰水一样四处蔓延开来。我握着他粗糙而冰凉的手掌，跪在床头嚎啕大哭，边哭边喊着：“爷爷，爷爷……”

我们是眼睁睁地看着爷爷闭气的。看着他由急促的喘息声一点一滴的消失，最后平和安详地抿紧了嘴。那样的时刻，每一秒钟对我们而言，都是宛如刀割。这位后半生倾尽心血培养我们兄弟长大的世界上最好的爷爷，临死前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

爷爷的晚景，无比的凄凉。丧子丧妻，儿媳早出晚归赚钱养家，两位孙子在外求学、毕业后又在外地工作，三个女儿外嫁、家境也都不富裕、难得回来一趟……

我不知道爷爷的那几年是怎么度过的？每逢过年回家，看到的总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位孤独的老人，裹着一条破旧的毛毯，手里提着一个火笼，静静地端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神情呆滞。唯有看到我们回来，他便会立马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迎着我们。在他心里，我们是他唯一的希望。

然而，我们还是令他失望了。在得知自己患的是喉癌，做了切除手术之后，他说话便发不出声音，这使得他变得焦躁，更令他焦躁的是我俩的现状。哥哥虽然工作稳定，但迟迟没能结婚；我呢，就更是朝不保夕、东奔西走、一事无成。

我能想象到。爷爷住在单位大院里，从我们儿时逢人便被夸“将来定是两个大学生”的浑身自豪之中，逐渐沦为成年后逢人便被指责的“还不结婚、没有出息”的嘲笑和讥讽，他比谁都更难过更伤感。未了的心事，像爬满窗台的藤蔓一样，将他捆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些年，这个原本破碎的家庭，逢年过节便显得格外沉寂冷清。每一个人都有难以言喻的苦衷，每一个人都有难以去圆的愿望，每一个人都在强忍着内心的痛苦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爷爷毫无征兆地走了，他还是没能等到哥哥女儿出生的时刻，他还是没能等到我结婚生子的时刻，他还是没能等到我们全家换上崭新的四居室的时刻……

这位教我背唐诗，练书法，读历史，给我做红烧肉，帮我买储蓄罐，夏天给我打扇子，冬天替我暖被窝……世界上最疼孙子的爷爷走了，他始终是带着遗憾，带着痛惜，带着不舍无奈地离开了人世。

那一年，我30岁。在那之前，我知道有一种望穿秋水，叫爷爷的守候；在那之后，我知道有一种追悔莫及，叫子欲养而亲不待。爷爷在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爷爷走后，纵有千金，徒增烦恼。

四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这些年，我见惯了生死，竟然有一些麻木。只是早已习惯了在深夜里痛哭，在哭声里数落着一地鸡毛的人生，数落着一望无际的悔恨……

未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或许，我们只有经历过痛苦、挣扎和绝望，才能如雨水冲刷过后的明镜一样，真真切切地看清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