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寻常百姓家,一个贫弱、平凡的家。守寡的外婆和我们同住,母亲是她唯一的女儿。听母亲私下说有个舅舅,成年后暴病而殁,这是外婆不可触及的痛处。母亲没有念过书,十几岁就嫁给了父亲,生养了我们六姊妹。身体一直不好,也渐渐养成了在家肆无忌惮骂人的习惯。在母亲尖刻的责骂声中,父亲总是摇头叹息,姐姐们噤若寒蝉。我虽是母亲生了三个姐姐之后所生的家中长子,也难幸免。只是外婆全力护着,让我躲过了许多令人难堪的责骂。
姐姐们似乎习惯母亲的责骂,而我的逆反和不满形成了母亲后来感到哀怨的隔膜。我自小由外婆带着睡,外婆对我的疼爱常使姐姐们嫉妒。外婆在我心中的分量,母亲也难以相比。然而,我对母亲还是言听计从,从没有直接反抗过。这不仅是因为敬畏母亲,而是背地里外婆一次又一次流着泪恳求我要忍着不要顶撞。母亲的病,使得外婆像仆人一样小心地侍候着。
忘不了母亲哀叹命运的诉说,刚解放时,反对包办婚姻,同村的好些人都离了,有的改嫁了南下干部,独有她从无二心。只此一点,母亲认为她是这个家的最大功臣。与矮小平常的父亲相比,母亲的漂亮能干有时就成了委屈。父亲的脾气好得叫人难受。虽然靠父亲一人的工资维持全家的生计,却从未动摇过母亲的绝对权威。我为父亲感到不服,及至成年,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也曾奇怪地位如此不平等的家庭,竟如此稳如泰山。也曾恶毒地想,父亲怎么不凑母亲一顿,维护一回男子汉的尊严?父亲逆来顺受的性格,实在让我失望。而令人不解的是父亲好像从未下过厨房,从未洗过衣服。这也太男子汉了。而且这方面从未进入母亲的责骂内容。虽然多亏家中占绝对多数的女性成全,但难道父亲就是因此而无怨无悔么?
父亲的瘦弱矮小是无法变更的缺陷,然而他像老黄牛一样默默耕耘了一辈子。在家中,我像同情弱者一样声援他。他却并不在意,就像不在意母亲习惯性的唠叨。记不清父亲是否责打过我们兄弟姊妹,似乎有过,那都是母亲感到精神气力不济,才被迫按母亲的旨意执行对我们的处罚。
父亲很少跟我交谈,我也好像没有主动过。父亲理发的艺业明知我不会继承,连他写的《理发技巧》一书,我看都没看一眼。他那一手好书法和红白喜事应酬知识,在同姓本家中享有很高声誉。父亲很想我学,甚至觉得我是同姓后辈中最适合继承的人选。父亲把《幼学》、《增广贤文》以及他手书的蝇头小楷《红白喜事应酬手册》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却束之高阁。其时,我正热衷于看世界名著,跟父亲所想相去太远。父亲终于没有力劝,只是眼神中流露出失望。
父亲最喜带我走亲戚,在本地同姓后辈中,算我念的书多。听到亲友有意无意对我的夸赞,父亲很感荣耀。我却不愿成全父亲,时常拒绝同行。当时,我认为这种虚荣很肤浅,心里有些不屑。现在想来,觉得很对不起父亲。
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每个月我都把工资如数交给母亲,我实在不愿听母亲叫穷和因穷而无休止地唠叨。母亲理家的确不错,就着有限的收入精打细算,人情往来安排得妥贴周到。然而,母亲对钱的精细伤害了我的自尊。有一回,单位组织旅游。我兴致勃勃向母亲要钱,母亲却说,难道你真的把工资都给了我么?你还有钱吧?那一夜,我哭了。母亲的不信任,让我这个做中学教师的儿子很伤心。旅游还是去了,却留下了屈辱的记忆。我住在任教的农村中学,差不多两个月没有回家。后来担心外婆才回去。外婆见到我,喜悦溢于言表。母亲默默为我炒了好菜,我喊了母亲,突然觉得不应该计较母亲。再后来,母亲递给我一个有300元的活期存款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不算少了),并说男孩子身上要有点钱,也该找对象了。此后,母亲再没责骂过我,还四处张扬我的孝心。
父亲退休后,母亲的病逐渐加重。家里变得越来越不平静。母亲一年不知要去多少回医院,住院输血成了惯例。外婆总是忙着煎药,脸上的悲戚使外婆更显憔悴。从来只知道承担责任的父亲很快又成为了家中的焦点。记忆力严重衰退,性格变得怪异而固执。父亲对母亲的喋喋不休开始了勇敢的反抗,甚至以出走相威胁。母亲的病更添了一层。
当好强了一辈子的母亲第一次向我哭诉时,我感到了肩上的责任。父亲竟然两眼通红露出凶光瞪着母亲,看得出父亲的神智已经不怎么清醒了。我已调到县城中学任教,不得不从学校搬回家住。在父母无端的争吵和外婆的哀叹声中,我的心越来越沉重。
到省城检查,父亲确诊为老年性脑萎缩,母亲的病很复杂,以往多年的医治好像并不对路。母亲大哭一场命苦之后,家里安静了许多。母亲不再责骂父亲了,父亲时常漠然望着母亲。
那一年除夕,母亲送我一件亲手织的毛衣,样式不怎么好看,两个袖子的颜色还有些差异。母亲似乎看出我并不喜欢,只是歉意地笑了笑。母亲已多年不织毛衣了,我没有向母亲要毛衣,真有些奇怪。心中隐约有一种不祥之兆。
正月初一、初三,外婆和母亲相继病倒,每天专心重复修理那几样理发工具的父亲,大小便开始失禁。外婆挣扎着起床,扶着墙壁过去看女儿,陪着流泪。我别无选择,必须无条件地忙碌,必须坚强不能逃避,必须与这个家庭同在。
在姐姐、姐夫的帮助下,又把母亲送进了医院。这是母亲最后住的两个月院。活期存折上的300元钱,正好用于母亲的最后一次输血。听了医生的直言,我的心里充满了凄苦和无奈。似乎在等待着一个无法避免的悲剧出现。
我把母亲织的毛衣穿在身上,母亲很高兴,天天要我陪她说话。父亲常去医院看母亲,却没有一次找到床位。被人领到母亲的床前,又并不说话,一脸茫然。这时,母亲的目光格外温柔,说父亲得这样的病,真可怜。要我们拿吃的给父亲,父亲像小孩一样接着就吃。母亲的泪静静的流,望望我,望望姐姐、姐夫,说要照顾好父亲。每天夜深人静时,家中的外婆总是独自一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到阳台上,对着苍天燃香为女儿祈祷。这是人间最虔诚的祈祷啊!
母亲是尿毒症晚期。母亲对我说,算过命,有个儿子为她送终。我便日夜守护着,不敢稍离片刻。母亲在我的怀中停止了呼吸,我的泪滴落在母亲的的脸上。母亲似乎得到一种满足安祥地去了。我一向不怎么亲近母亲,却拥有了母亲最后的时刻。
用板车把母亲从医院拉回家。80岁的外婆扑了过来,用手抚摸着母亲开始冷却的脸,嘴里重复着,还没有,还没有,怎么会呢?唯一的女儿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的心碎了。当年的冬天,外婆死于心脏病。最疼爱我的外婆带着她死不瞑目的伤痛,去了。在我内心深处种下了永远的愧疚。
父亲已经失常,时有短暂的清醒,他便立在外婆和母亲的遗像前,口里哼着民间的哀曲,眼中含着泪。我每天陪伴着父亲,随时清洗他弄脏的身上和衣物。父亲在把自己写的书和字全部撕碎之后,也渐渐停止了旁若无人的自娱自乐。从不再自己吃饭到完全瘫痪,谁也无法阻止病情的恶化。我时常与父亲相对而坐,父亲无端的微笑还是那么慈祥,我握着父亲的手,渴望获得哪怕短暂的交流。那一天,我为父亲擦洗好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父亲突然抓住我,嘴里含混地说,累了你啊!眼中闪现出异样的光彩。我的泪禁不住流了下来。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的清醒。我赶紧拥抱着父亲,似乎能体会到生命正在渐渐离开父亲的躯体。
就这样在两年之中,我送走了三位亲人……